其实穆晴本没打算骗刘乐农来着。
不上朝,是回到玉都当天晚上才有的想法。
只因当晚,陆彤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探事司副使傅望海,确实是叛军内应。
本来以傅望海做察子这么多年的经验,不可能这么快被发现。
但江明府大捷,傅望海作为从中替叛军牵线甚至出谋划策的人,急了。
他怕叛军误以为是他从中作梗,是穆晴派去的双面间谍,因此迫不及待地便要送消息给龚应淮,向他表明清白,甚至多送一些关键情报,做新的投名状。
人一急,便容易出破绽。
而陆彤,又恰好有足够的耐心、绝顶的身手,以及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脉。
她的俸禄虽低,但孑然一身自觉无处花费,这些年都用来接济落入了教坊司的儿时朋友。
于是教坊司也多了很多愿意帮助她的眼线。
傅望海自以为行踪诡秘,无人能跟踪。但他在玉都最大的酒楼繁花楼与叛军的来使碰头之事,不出半柱香便就被陆彤知晓。
许是傅望海临时给出的筹码不够,未能使龚应淮的使者满意,两边的会面不欢而散。
但傅望海还是有些手段的。
此人竟然在同一晚,又与潭西的叛军间谍碰头。
东方不亮西方亮嘛,既然潭东龚应淮不堪托付,潭西路虞归岚也可一试。
穆晴得知此消息,抚掌而笑。
本来只想钓一只大鱼,没想到一次来了俩。
甚好,甚好。
于是第二日一早,她便开始放鱼线了。
先是翘了班,托病不去上朝。
又叫上纨绔宗室穆晃,巡查几个供她游幸的园子。
穆晃一开始还兴致勃勃,过了饷午便摊在马车座上了。
“陛下,不是臣弟想躲懒,但是咱们这些园子不是都没造好呢吗?光溜溜的有甚好看,不如臣弟带你去看点别的……”
穆晴摸着下巴:“就是没种好才要看呢。琢磨琢磨,种点什么才好。”
说到这个,穆晃倒不困了。
“陛下,这江南的气候,跟京师可不一样,能种的可多着呢。
什么丹若、琴桢,在北边都焉了吧唧的,在江南能长得老大,一个顶俩。
这边的土呢也是酸的,绿娉、绣球更容易养出稀有的花色……”
穆晴奇道:“你倒是懂许多。”
穆晃摇头:“哎,陛下可别说,我虽不是读书的料,但对莳花弄草,倒是独具天赋呢。
别的不说,我们家园子的那些个花花草草,凡经我手的,都长得异常出色。”
“我从山里挖过几株绿都梁,回来伺候了大半年,养好了。
连那个老古董刘乐农看了都流哈喇子。他又不好意思说,一来就走不动道,还作了好几首酸诗。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眼送了他两盆。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有一两个小虫子都大晚上巴巴地跑来问我怎么办。”
穆晃说得兴高采烈处,突然想起什么,又耷拉着脸。
“可惜我爹,觉得这些都是花奴鱼奴之流干的,嫌丢人,知道了以后,罚我跪了一天的祠堂。平日里,听到一点沾边的风声就要揍我。”
“喜欢种花种草怎么就丢人了?他自己去逛繁花楼就不丢人了?”
说到繁花楼,穆晃自知失言,忙闭紧了嘴巴,偷眼看穆晴。
穆晴看着穆晃,若有所思。
“种花种草的确不丢人,若是种稻谷、种桑麻呢?”
穆晃一愣:“陛下何意?”
穆晴将自己要寻找农神娘子、建立农学院之事说了,又苦恼道:“只是目前百废俱兴,经费不足,不知何年月方能实施了。”
穆晃越听越来了兴趣,道:“这有何难,且包在我身上。”
第二日一大早,黎国公世子穆晃便奉女帝陛下手谕,出城办事去了。
他一改往日睡到日上三竿的作风,出发时神采奕奕,如同一头鼓足了劲儿要拉磨的小驴子。
黎国公见了,虽不知他是去办何事,看看这劲头便甚是欣慰,还让账房补贴了几千两银子,怕他路上不够使费。
“好好干,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好嘞,爹!您且看好吧。”
将穆晃安排出去了,穆晴就少了个玩伴。
只得叫了张承溪,每日里抚琴畅饮,不事朝政。
因着上次谎称前殿走水,穆晴干脆对群臣称前殿尚未修葺好,不能上朝,又躲了近十日。
群臣的折子雪片一般飞过来,大部分都是劝女帝勤勉上朝。
“大敌当前,万望陛下朝乾夕惕、历精图治,切勿耽于美色、酣歌恒舞。”
也有大臣,请女帝批复江明府大捷请赏。
“前线将士不避斧钺、奋勇杀敌,方解西线之危,陛下宜论功行赏,以免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然而这些折子到了穆晴跟前,一律留中不发,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时间一久,官场里竟传起流言来。
比如这一日,江南世家甄氏的家主,便趁着家宴,私底下将妹夫拉到一旁细细叮嘱。
“王贤弟,你是我亲妹夫,我才敢掏心掏肺劝你一句,别再给陛下提江南军领赏之事了。”
“为何?”
“贤弟何太痴也!江南军现下是顾维朗统帅,此次大捷,其威望日盛,此后江南军便如控鹤军一般,都成了顾家军了。”
“全军一心,此非好事吗?”
“啧,要不咱岳父说你懵通天真呢。
控鹤军,那可是先太子旧党!顾维朗那以前是太子伴读,现在守着弘王呢。
现在北有控鹤、南有江南,这大历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在他手里了,陛下能放心吗?”
见妹夫沉默不语,甄司监又劝。
“天下兵马中,依我看,因着陛下也只对宗室子弟的伏虎军放心了。但目今伏虎军要守东北国门,中间又隔了潭东潭西,也过不来。陛下正是焦心的时候。”
“且消停些,别上折子了,静观其变吧。”
再说江南军这边,自江明府大捷后,因未得令回玉都,仍驻守江明府近郊,日日操练不停,严防叛军卷土重来。
众将士伸着脖子,左盼右盼,不见个封赏,也日渐鼓噪起来。
与此同时,朝中的流言蜚语也传到了顾维朗耳中。
与流言蜚语一同伸进大营的,还有各家的眼线。
玉都与江明府相隔仅二十余里,每日里商贸往来络绎不绝,各世家的密信便被夹在一堆堆货物中,飞往玉都。
当晚,玉都城但凡有点根基的人家,都收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顾维朗久候封赏不至,为安抚军士,竟私发战利品。
当晚,营中很多人都听见,顾将军发了好大脾气,连大帐里的案头都被一剑劈碎了。
第二日一早,众将士便被命令到大校场集合。
众人站定,只见一箱箱一车车的物资堆在校场中间,如同小山一般。
其中有成套的军械铠甲,也有一箱箱的粮饷等物,更有珠宝首饰、绸缎玉器,看得人眼睛发直。
有眼力好的人认得,分明是上一次大捷从叛军手里缴获的战利品。
顾维朗挥了挥手。
副官照着一份清单念了起来,念到名字的,便上前领赏。
这是要将战利品直接分给大家?
众人震惊。
一般而言,军队俘获的战利品均需造册上报,待朝廷批了封赏帖子,再从库里下发,或是战利品入库,另有朝廷封赏下发。
不上报而私自分发,那是军阀、叛军所为啊!
“这……”
好几个都虞侯愣在当场,看着脸色阴沉的顾维朗,也不敢发问。
底下的兵士才不管、也不懂这些,见有利可图,自然欢喜,一番分发下来,欢声雷动,众人大呼谢恩。
这一下,君臣离心的谣言更甚嚣尘上。
群臣忧心忡忡。
有那耿直忠心的,直言不讳,劝女帝勿要听信小人谗言,自毁长城。
也有会揣摩上意的,上折批判江南军自持战功,目无君上,请换主帅的。
更多的是沉默不言,只每日关心圣体危安的。
穆晴将这些折子一一看了,随手仍在书房一角,仍拿了鱼食,出门来逗弄锦鲤。
陆彤来报:“傅望海果然又往外递了好几次话,往潭东、潭西都有。”
穆晴点点头,看锦鲤纷纷追逐鱼食,觉得又期待,又忐忑。
“这一趟玩得挺大的,希望鱼儿会上钩吧。”
……
远在潭西的兴原府后院,也有人站在池边赏鲤。
娇媚的少女看鱼儿主逐食,正看得出神,忽听闻脚步声,忙站起看去。
只见一高大男子信步走来,头上发髻旁露出几丝棕色头发,不服帖地卷曲着,趁着鸦黑长袍,透着一股异域风情。
“虞郎!”少女如幼鸟投林,一下子扑入男子怀中。
潭西军统帅虞归岚左手抓住少女的项脖,如同抓一只小猫,右手托着她的后脑,便粗鲁地吻了上去。
良久方放开。
少女脸色绯红,气喘吁吁,天真问道:“虞郎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虞归岚哈哈一笑:“我高兴,因为你快要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元帅夫人了。”
少女娇嗔一声:“我白日做梦吗?就算虞郎他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我也不是站在郎君身侧之人。”
虞归岚道:“你不是,谁是?
哼,于思兰这个母老虎,我忍她很久了。当年是看在她爹是兵部尚书的份上给她两分面子,如今天下都要归靖王了,待我扫平江南,便把她休了,扶你坐正。”
少女闻言,双眼笑的眯成一条缝,白藕般的双手缠上了男子的脖子:“虞郎可不许骗我。”
“自然不能骗我们娇娇。”
虞归岚捏捏少女面颊:“潭东龚应淮那个莽汉日前大败,狼狈得跟条狗似的,还敢找我借兵,要找回场子。笑话,我不会自己去吗?靖王说了,谁生擒女帝,便是将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少女抬起头,一双圆眼盈满了好奇:“可是虞郎,咱们潭西与江南不交界,如何去抓女帝?”
虞归岚大笑道:“龚应淮来找我借兵十万,我便借给他二十万,待我秘密到了潭东地界,还能是他说了算?”
“虞郎好聪明。”
两人在池边柔情蜜意,却未察觉假山后一双眼睛恨恨看着,半响,沉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