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童瑾长得实在不错。
要不然柯司监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把他弄了来,要培养成面首,献给女帝。
但顾维朗军中历练,见的都是真刀真枪战场打杀的汉子,对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的男人,从不认为跟“好看”二字有关系。
对让女帝色令智昏的“刺客”童瑾,更是看不顺眼。
不是说宁死不当面首吗?女帝稍微诱之以利,便巴巴地从了。
但揭开幕布的这一刻,顾维朗的眼神就变了。
他突然觉得童瑾的形象异常高大,是个真汉子。
幕布下,一个巨大的床子弩如同一只弓身欲跃的豹子,每一个曲线都透着凌厉杀意。
弩床长七尺五寸,宽三尺五寸,俨然一张罗汉床大小。
其上足足有三张长弓,其中两张正向,一张反向,以一根木梁和复杂的绳轴连接。
“这床子弩,果然能射七百步?”
顾维朗抚摸那线条贲张的弓身,又试了试灵活的绳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童瑾憨厚地笑笑:“陛下给我的设计图射程约有七百步,我改了一下绳轴,约可达千步。”
“此弩乃陛下设计?”顾维朗此刻的表情,与当初听到女帝要强上探花郎一般震惊。
穆晴忙不迭摆手:“非也非也,只是我在一处杂书中见过,当时记得也不全,很多紧要之处都不明了,只是按记忆画出,请童都知参详。”
又拍了拍童瑾的肩膀:“童都知果然百年不出的机关天才,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但自行参透了机窍,还能加以改良。”
童瑾道:“臣愚笨,日夜琢磨,还是未能赶在龚贼进犯之前做好。前日听闻龚贼进犯,简直心急如焚。幸而顾将军威武,江明府大捷。”
顾维朗看到这床子弩的第一眼,便已想通,前几日女帝赦免了童瑾,并带回去以礼相待,是请其制造这床子弩。
而并非朝堂传闻的那样,是真看中了童瑾做面首。
但这设计图居然是女帝找来的,却出乎他意料。
能看军械类的杂书,又能记在心中,看来女帝绝不是传闻中那般不学无术。
穆晴已按捺不住,催着童瑾令人演示实战,看看这千步弓弩的威力。
童瑾面有难色:“陛下曾吩咐微臣此事要保密,因此军械所的工匠都是各自按臣的图纸造好,臣与家兄两人合作拼出。如今要演示,需请顾将军派心腹精锐十人,一同绞轴张弦方可。”
顾维朗点头:“国之重器,不可示人,确实要保密。我这就安排。”
因着保密,童瑾只托了镖队护送床子弩到江明府城郊的一处总领所的废弃仓库内存放。顾维朗马上回营抽调人马,在大营以南三里外,另设一秘密小营,专以试炼此床弩。
一个时辰之后,他惊喜地看见,千步以外的一段废旧的厚重土墙,被床子弩的巨箭一击而碎。
更惊喜的是,此弩除了发射一只巨大的木杆铁翅箭矢外,还能同时发射六只尺寸略小一点的长箭,杀伤范围更大。
一时间,童瑾被奉若上宾。
江南军连夜选了忠心得力工匠百人,日夜赶工,又选了忠心军士两百人秘密训练。
穆晴见顾维朗安排得宜,满意地启程回玉都了。
有顾维朗的心腹卫队护送,一路扮做商贾缓缓而行,一切尚算顺利。
只在燕台府衙前,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
燕台府衙坐落在玉都中心,临着最繁华的两条街道,平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是以穆晴并未留意到,今日府衙门前似乎过于热闹了,水泄不通。
她不以为意,拨开人群便想从侧门偷偷进去。
冷不防听闻一声高呼:“陛下!”
穆晴唬了一跳。
只见学事司司监刘乐农正跪在府衙门前,嘶哑着声音痛心疾首。
刘乐农一把年纪了,须发半白,加上他身后跪成一片的学子们也哀哀痛哭,一时之间,仿佛穆晴做了何等十恶不赦之事。
穆晴呆立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陛下,您托病连日不朝,如今竟如此打扮从外面回来,老臣我……陛下,还是要以国事为重啊……”
府衙前跪着的众人中,除了刘乐农,还有几个学事司、宣谕司的文官,也苦苦相劝。
竟是为了此事。
穆晴着实料想不到,从女帝记忆中,她登基前两年也屡屡摸鱼,怎地没见过此等场面?
莫非因为那日自证为女帝时,对朝政表现出了一点点的上心;还有那日查抄贪官时,对治理表现出了一点点的能力?
总之,这群文官认为穆晴应是一个可以寄予厚望的好皇帝,如今非要苦谏,将她再拉回正道上来。
穆晴只得返身回来,亲手将众人一一扶起,一边诚恳道:“朕知道了,这几日有要事耽误了,明日即上朝。众爱卿回去吧。”
又特地着人来请大夫,好好送刘乐农回家,顺便请个平安脉,以示安抚。
刘乐农见女帝如此谦恭,顿觉社稷有望,遂老泪纵横地颤颤巍巍上轿去了。
第二日一早,望穿秋水的众官踏着秋露来到府衙,等到日将近午,也不见女帝。
良久,方有一个内侍匆匆而来,道是女帝今日龙体不适,请众官回去。
众官哗然,当场在大殿炸开了锅。
“陛下昨日明明答应了老臣会上朝的呀。”刘乐农痛心疾首。
内侍不语,只匆匆回了后殿,只留一群大臣在殿内嗡嗡商议。
“自潭东叛军大举来侵那日,陛下便说龙体不适,至今已近十日不朝,如此下去,难道又要重蹈京师覆辙,待叛军杀到门口了方仓皇逃……”
“庞大人慎言!”
“庞大人说得很是,陛下那日说龙体有恙,抛下群臣而去,后来有人在蕴真园看见陛下了,上了那九层塔,玩至半夜方回。”
“我还听说,那夜童大人也去了,第二日早上方在府衙后门离开呢。”
“哪位童大人?”
“啧,就是那个工匠,被柯伯行抓了去当面首养起来,后面果然入了陛下的眼,未经户部考核查举,便直接入了总领所的军械处呢。”
“幸而此次叛军南侵,被顾将军一场大捷打回北岸去了,否则恐怕又要重演……哎!”
“此次江明府大捷,奏报军功的折子也压了好几日未批,此正是用兵之计,真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啊!”
“正是说呢。”
刘乐农听朝臣一论,心焦如焚,把袖子一甩,又在殿前跪下了。
他一跪,众官也纷纷跟着跪下,齐声恭请女帝上朝,那声音把梁上的灰尘都震掉了一片。
府衙后院便是穆晴的临时行宫,隔了两进院子,还是能听到一点动静。
汪内侍不安道:“陛下,朝臣们……”
穆晴此刻正躲在树荫底下的贵妃椅上,手上拿了一碗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扔到池子里,逗弄锦鲤。
她侧耳听了听,笑笑:“中气挺足。”
说完,又抓了一把鱼食,投到池边,那锦鲤大张着嘴巴不要命地扭着身来抢食,好几条露出水面来,差点搁浅在池边回不去。
穆晴一笑,又投了一把到池心,那锦鲤又呼啦啦地往另一头涌去了。远远看着,如同一朵五彩大菊,盛开在深绿的池水中。
一旁的张承溪道:“陛下,他们吵得很,奴家为你抚琴吧?”
穆晴欣然:“再好不过。来一曲《细腰舞》吧。”
张承溪本就抱着琴,闻言立刻将琴往案上放好,十指轻拨,乐声便袅袅娜娜地从弦上而起,如同一阵青烟,绕过那花树绿瓦,追云逐风去了。
一曲毕,穆晴尤未尽兴,又让奏了一曲《师延颂》。
两曲毕,前殿的声音竟仍未绝。
汪内侍踌躇着,欲言又止。
穆晴拿眼看了看他,他方道:“陛下,前殿的众官里,好几个年事已高,久跪下去,怕是……”
穆晴摆摆手,道无妨。又问:“穆晃到了没有,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
“来了,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太阳晒屁股方能起身。”
穆晃从侧院的垂花门进来,一身蜜色牡丹绣锦缎,头上带着八宝缀珠紫金冠,行动间露出一双描金鹿皮小靴来,端的是富贵公子模样。
穆晴将碗里剩余的鱼食往池子里一抛,招手道:“匀琛,快来,看我薰地鼠。”
“薰地鼠?”
只见女帝兴致勃勃,让人端了几个大火盘,放到前殿后面的影墙前。又令几个仆役一人拿了把大扇子在火盘后站定。
随后,她令人将火盘一一点燃,又扔进一堆湿的柴火。
顿时,那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冒出一阵阵青白颜色的浓烟来。
“快,快扇啊,等什么?”
穆晴低声对几个仆役发令。
仆役立马用力对那火盘扇了起来,此时正好是北风风向,天风加上扇子的风力,将那滚滚浓烟,统统送入了前殿去了。
汪内侍与张承溪目瞪口呆。
只有穆晃噗嗤一笑,又不敢大声,只得以脚跺地,小声说:“妙极妙极!”
穆晴又叫原先的传旨小内侍,让他到前殿传旨:“府衙走水,请诸位大人暂避,勿要自误!”
前殿顿时传来一阵混乱之声,咳嗽声、哭喊声,还有其他仆役匆忙跑动赶来救火的声音。
穆晴听了一阵,知人已跑光了,便拉着笑弯了腰的穆晃,躲在马车里,从后门出去了。
穆晃在马车上仍笑意盈盈,道:“陛下,上次看你舌战群臣,还以为你从此学好了呢,今日方知,是学得比从前更坏了。”
“咱们这是去哪儿?”
穆晴道:“自然是带你看看我新造的园子去啊。”
有了这个纨绔宗室弟子,她精心打造的昏庸女帝形象就更有说服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