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雪连绵不绝,应青炀估摸着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扫墓。
启程前往秘密基地之前,他回身看了一眼这一片坟冢。
若是与前朝皇室毫无瓜葛,他们本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下,可以魂归故里,被亲朋好友时刻惦念、祭拜。
而非在这荒山里,愤恨不甘地死去、无人知晓地长眠。
*
应青炀沿着羊肠小路向上,极有技巧地分辨出容易滑坡的位置,小心地避开,看起来已经是个进山打猎的好手了。
琼山一带最厉害的猎户都未必有这么一手老练的本事。
越往深处走,树木愈发高大,盘根错节的老树一排排伫立,枝桠向外延伸,偶尔有雪堆从枝头砸下来,在寂静的山林里分外明显。
深林里的老树模样都很相似,再熟悉地形的猎人,进来也容易迷失方向。
应青炀早早在沿途的树干上做了标记,沿着标记一路向前就能到达目的地。
但他的秘密基地也很好认,隔着很远向前望去,就能看到一片十分奇异的景致。
只见前方的高树之间,麻绳编织成的巨大细网悬挂在半空,网的四角连在树干上,缠了几圈打了死结以作加固。
巨网一层叠着一层,从树干上人力所能到达的高处,到距离地面半尺的距离,约莫二十几张,以花瓣绽开的形状布局延展,看起来非常壮观。
从巨网边上向上望去,才能发现这里其实是另一座高山的底部,盘山道从另一侧蜿蜒向上,在最高处的拐点,是岩石被横刀劈断一般垂直的悬崖,分外陡峭险峻。
这山崖底下的层层麻绳巨网,是应青炀花了很长的时间,耗费很多私房钱,才自己搭完的缓冲装置。
而这样的布置还不止一处,沿着这处断崖,约莫有七八处。
应青炀动作灵巧地攀上了一棵高树,向巨网中间眺望,并没有发现有下塌的弧度,看起来没有东西坠落在上面。
“今天也没有吗……”他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
应青炀为什么在这里费力做这些事,当然是有原因的。
进山之前应青炀喂的那只瘸腿马黑影,就是从这里捡回去的宝贝。
黑影原本是一匹战马,应青炀捡到它的时候,它身上还有精良的鞍鞯,蹄铁看上去也是精心制作,品相也十分出挑,一看就不像是小地方的马场能养出来的。
黑影这种高规格的战马,也是不会出现在寻常人家的,大梁在这方面的管控极为严苛,为了避免底下的人养私兵,再把大梁推回到当初各方割据的状态里。
大概是因为太上皇就是从北境起兵,见识过胡人的骑兵有多凶悍,所以在自己训练出一队南征北战的边疆军骑兵营之后,也会忌惮有人效仿。
应青炀当时就猜到,黑影大概是朝廷的车队里出来的。
琼州这个地方本就是穷山恶水,到了边境地带民风更是剽悍,琼山一带时常有人落草为寇,气焰嚣张的时候,甚至连大梁朝廷运送军粮的车队都敢劫。
黑影估摸着也是受了迫害,从行军的队伍里脱离出来的,战马受惊逃窜的事情并不罕见,只不过不少骑兵会用哨子将马匹唤回。
显然这只马并没有,应青炀猜测它的前任主人很可能也已经在暴动中殒命。
黑影离开大部队之后不知道怎么进了山,徘徊奔走,又在悬崖边上失足坠落。
战马壮实,从悬崖坠落的时间又是夏季,老树茂密的枝叶成为了最好的天然缓冲带,以至于战马跌落崖底时还有气。
应青炀倒是看过许多兽医方向的书籍,可惜空有理论知识,实践是半点没有,他草草给黑影做了包扎,满心可惜地将战马拖回山下后,才发现这家伙还顽强地活着。
他喂养了几天,战马的情况慢慢转好,只不过摔断的后腿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留下了跛脚的毛病。
应青炀喜欢马,尤其是战马,看起来威风凛凛,特别丰神俊逸。
或许这样形容马匹有些过火,但应青炀真是喜欢得有点入魔。
有了先例之后,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才在这里精心布置了装置,并且尽量增加了巨网的层数,还在每层铺上了枯叶和杂草。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应青炀还是这样做了,毕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缘分天降的时候可是不会管对错的。
按理说最近的雪灾如此严重,低温环境和被冰雪覆盖的官道,发生马匹受惊的概率应该加大了才对,但始终没有应青炀期待的惊喜发生。
“可惜了。”应青炀又嘟囔一句,挨个巡视自己的救援装置,没有一个有被动过的迹象。
应青炀歇了心思,想去前段时间打到野鹿的地方碰碰运气。
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大块的落雪掉落下来,紧接着是一阵破空声。
应青炀抬眸向上望去,只见一个黑点在视野里迅速放大,然后是翻飞的白色衣袍,一直到和第一层巨网接触被稍稍缓冲一刻,他才看得真切,随即瞳孔骤然紧缩。
原因无他,那竟是个人!——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长发凌乱翻飞,无知无觉也毫无反应坠落的人!
下一秒,那人坠落在巨网之上,层层向下,和树干的缠绕连接处被这股重量一一扯断,速度极快,荡起一片茫茫雪雾。
应青炀瞳孔骤然紧缩。
雪花在他眼前飞舞,视线朦胧迷幻,重物坠落在地,掀起的气流吹乱他额角的发丝,他却半点没有受惊,下意识地上前几步,看清了巨网中间,被麻绳包裹缠绕的人。
白衣凌乱,长发四散,皮肤苍白中透露出一股泛着死气的灰败,左边小腿有一部分不自然的扭曲。他衣襟敞开,从胸口向上**,突起的喉结附近有一条树枝留下的刮伤,再往上,左边额头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从颊侧滑落,衬得那姣好的容颜越发显出一种极为荒诞、濒死的美感。
倏忽间,应青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陡然变了调子。
这一刻,恰如谪仙入世,惊梦坠网。
*
约莫半天之前,江枕玉孤身一人策马进了琼山山脉。
他本不是琼山人,他生在江南,长在国都,这北境边疆,本与他极不相称,甚至格格不入。
只不过国都城破的那一天,他是唯一一个被救走的幸运儿,驻守琼州的叔父带他来了这里,随后的事情,史书工笔,说得清楚。
江枕玉不怎么喜欢回忆这段漫长的经历,即便那几乎占据他活过的一半人生。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江枕玉是那个执笔人,马车驶出国都之后,他便已经让中书令将属于自己的结局写在还未封卷的起居注里。
属于太上皇的车架进入北境,消失在茫茫十万大山中。
或生或死,皆无所谓。
而他此刻的这幅尊荣,也实在不像一个手掌大权的帝王。
他长发凌乱,形容凄惨,肩膀一道箭伤,最外边的白色锦袍上血迹斑斑,他被那黏腻的触感所扰,索性一解衣带,将脏了的衣袍丢弃在路边。
单薄的里衣顷刻间便被寒风穿透,冷意直往骨血里窜。
从伤口浸入的毒素让他有些顿感,因而没有被隆冬的寒意阻碍脚步。
血腥味从顺着风雪飘来,他身后的那条盘山道上,倒着追杀而来的一小队死士。
弓箭的破空声惊了马,抢夺过来杀敌的长刀被他随手丢弃,仅靠双脚和逐渐扩散的毒素,想来他已经走不出这片群山。
求生是人的一种本能,显然,江枕玉也不例外。
从国都派来的这些死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狠厉,仅有羽林卫一半的水准。
不出所料。
事情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才决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如果他没记错,从这片山崖顶部,能遥遥望见官道,以及远方尽头的琼山镇。
江枕玉没在雪地中跋涉多久,便觉得视线模糊,估摸着毒素已然迫近肺腑。
但他脚步未停,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他甚少有这种不需要仔细思考的时候。
离开国都之前,唯二知道他计划的两人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福海甚至在大雪里长跪不起,双手生了冻疮也执意想求他收回成命。
毕竟孤身犯险这种事,不是一位帝王该做的。
但是何必。
江枕玉这样想。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帝王将相、贵族官宦、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是时代里一个渺小的砂砾,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
他从来都不是例外。
江枕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大片贴合在一起的色块。
大概是毒药的作用,他脑子里一会儿想到国都的局势,一会儿想到肆虐的雪灾,一会儿想到臣下激烈的质问……
不知道多久之后,江枕玉觉得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随后脚下一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然而死亡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袭来,浑身犹如被鞭挞一般的钝痛,十足的酷刑,但头部的撞击让他无法清晰分辨自己的处境,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之中。
丧失意识之前,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焦急的询问声:“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或许是本能,江枕玉极力挥开了伸过来的手。
……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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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琼山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