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没过几天就把自己修改好的婚书交给了姜太傅。
他第一次这么信心满满地走进自家太傅的书房,神情骄傲得像是村口打架赢了的大公鸡。
边上陪读的阿墨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来没见过自家少爷在太傅面前这么自满过。
最常见的情况是被太傅数落得直不起腰。
应青炀小声对边上的阿墨唠叨:“这篇婚书江兄压着我改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写完之后他还夸我来着,这次太傅绝对挑不出错处。”
说这话时他嘴角几乎要飞上天,俨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应青炀觉得江枕玉那句“凑合”,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毕竟江兄可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读书人。
江枕玉的才学是体现在各个方面的,谈吐,见识,文采,甚至盲写在宣纸上的自己都自带风骨,极具个人风格,笔画张扬锋锐,和姜太傅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虽说他满打满算也就见过这么两个读书人。
可惜一番炫耀都说给了阿墨这个木头,对方只是习惯性地附和着点头,满脸写着迷茫和不知所云。
阿墨不语,只是一味地赞同。
应青炀颇觉无趣,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姜太傅身上。
他甚少见到姜太傅如此认真地研读一篇文章。
琼山里的藏书不多,一部分是在商贸集镇上买的,一部分是姜允之自己默写下来的。
姜允之是大应最负盛名的大儒,几乎能将所有经典著作倒背如流,也不必如此逐字逐句地浏览。
姜太傅此刻一脸严肃,他拿着那张宣纸将上面的婚书读了两遍,只觉得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另一个人的风格,好像那些零散的方块字生生挤了进去,生硬且强势,独属于应青炀的文字看不到多少。
这种嫁接感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这并非是应青炀独立完成的作品。
甚至他都有点怀疑某个进行了指导的人是不是一个一个字帮忙纠正的。
他之前只觉得不省心的小殿下捡回来个麻烦,哪里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姜允之用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半响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
应青炀看着久久不语的太傅,只觉扬眉吐气,正向和对方炫耀两句,就见姜太傅沉吟一声,将那张写满应青炀式鬼画符的宣纸翻了个面,在最上方写下一个题目。
《观雪》
知道应青炀下笔一向愿意以大取胜,几个大字就想把宣纸填满,装作自己已经完成了课业,姜太傅特地写了一行小字。
十分节约。
也特别为难人。
应青炀连平铺直叙的文章都写得七扭八拐,何况是有着韵脚这种东西的诗词歌赋。
写一篇就得要他半条命!应青炀能开开心心地活到现在就贵在有自知之明。
应青炀嘴角得意的笑还没维持多久,就在姜太傅这么一个标题的打击下乐极生悲。
他果断地脚底一转,嘴上十分迅速地冒出一连串的退堂鼓:“哎呀,出来的时候好像忘记放下挡风帘子了,太傅您先品读着,我回去办点事。”
两句话的功夫人已经快走到堂屋外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姜允之半点没着急,他放下笔,慢条斯理道:“你之前说的事情我同意了。你可以跟着去商贸集镇置办年货,想要的费用我也批了。”
声音不大,语调平缓,边上走神的阿墨甚至没听明白太傅在说什么。
落跑的某人耳朵倒是够尖,或者说但凡对这小子有利的信息,估计会被自动收入耳中,颇有几分玄妙。
就见跑了一半的应青炀又一个急刹车,转头回来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话,我绝对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应青炀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能屈能伸,在自家太傅面前从来都是为达目的可以不要脸也不要皮。
凑过来时一张俊脸上的表情乖巧至极。
姜太傅看着他这幅不值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总是这样我行我素,何时才能成气候。
应青炀不想成气候,如果太傅想看估摸着也可以尽力表演一番。
姜允之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只说:“前提是把这首诗写出来,起码”
“得令!”应青炀应了一声,完全没在怕的。
笑话,他现在可有江兄这么一个帮手在,写个诗还不是小菜一碟。
姜允之满意点头,再度拿起笔在宣纸上又补上了一连串诗题。
应青炀:“……”可恶!大意了!
他顿时脸都绿了。接过宣纸的动作苦大仇深。
*
应青炀因为这一句嘴快被折磨了好些时日,每天做梦都在写诗,他最喜欢的就是听见江兄那冷淡的一句“还算凑合”。
看似在骂他,实则在奖励他,那代表他的任务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江枕玉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人课业突然繁重了起来,而且不知为何多了点韧劲,从前写上几个字就嚷嚷着要放弃的人,居然没怎么喊过苦累。
只不过这人对着他叫魂的情况变多了。
尾音拖得老长,还带着点委屈的意味,总让江枕玉招架不住,一个没留神就差点秉烛夜谈。
江枕玉是在腊月末尾才知道来龙去脉。
应青炀结束了漫长的写诗折磨,拿着最后一篇诗稿离开时整个人都快高兴得飘起来。
江枕玉倒是没觉得去采购年节用品算什么好差事,只觉得这人好动得有些出乎预料。
他的左腿恢复得很好,最近已经撤下了夹板,开始尝试小幅度走路,可惜因为丧失视力,复建的进度十分缓慢。
应青炀欢天喜地地赶回来时,江枕玉正在沿着堂屋的墙壁向前走,可以一直顺畅地摸到小屋门口。
这条路他已经很熟了。
应青炀推开门时对方一手扶着墙壁,长身玉立,乌黑的发松垮束着,即便是农家的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周身内秀的气度。
应青炀进门的脚步都慢了些。
片刻他才从那一瞬间的惊艳里缓过神来。
“江兄!好巧,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也到了,是最近指导我功课的谢礼!”
江枕玉刚想说一句拒绝的话,应青炀已然先一步扯住他的手,牵引他向前走了几步,随后江枕玉的手碰到了一个木质的东西。
“什么?”他不由得疑惑出声。
应青炀牵引着他的手缓慢摸索,掌心的体温传到江枕玉手背上,他有一瞬间走神。
下一刻又听应青炀说了一句:“坐。”
江枕玉回忆着方才的轮廓,终于认出这大概是一把椅子,他不知不觉被应青炀忽悠到了椅子上。
江枕玉蹙眉道:“屋子里有……”椅子。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他便发觉身后的应青炀略一发力,椅子动了起来。
——应青炀不知何时给他准备了一个轮椅。
这是应青炀早前就和风叔说好的,对方那里有沈老爷子之前废弃过的,修修补补就又能用了,只不过工期比较长,江枕玉恢复得又快,估摸着这东西也用不了几天。
但为了不让风叔做白工,应青炀还是把东西推回来了,能用上一天就算值当。
应青炀推着江枕玉向前,出屋门之前还从门口的矮柜上拿下一个兽皮披风,细致地盖到他身前。
“我要跟着村里的叔伯去附近的集镇,你身体还没康复,不能带上你。”
江枕玉知道,今早出门前对方才兴高采烈地重复了好几遍,他当然不会忘,于是他点头以作回应。
应青炀推开门,拉开厚重的挡风帘子,推着江枕玉出了门。
一瞬间寒冷的空气袭来,刺骨的凉意中,应青炀又拢了拢披风,轮椅在门前停稳之后,他握住江枕玉的手,抬起指了指正前方,“这是南边,院子里有一小块菜地荒着,东边是农具架和一个菜窖。”
应青炀推着轮椅,边走边给他介绍院落里的陈设,没什么值得细说的东西,都是农家的寻常玩意儿。
江枕玉倒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大致的距离和方位,脑海里缓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地形图。
应青炀随后又事无巨细,把村子里的布局,人口组成都细致地一一讲解过了。
江枕玉静静地听着。
甚至还推着他在村子主路走了一圈,倒是没遇上几个人。
琼州这边的人,由于冬季太过漫长,人们习惯猫冬,遇不到人也正常。
到村东边的时候,隐约听到有吵架声。
“要不是太上皇当时定了那种决策,我们现在也不至于待在这种地方!你知道前几天附近的镇上冻死了多少人吗?雪灾就是报应!但凭什么要报应在我们头上!?”
“抱怨也没用,还是少说两句。”
江枕玉不自觉地侧了侧头。
应青炀不自觉地停了脚步,他似乎想抬手掩住江枕玉的耳朵,但又觉得欲盖弥彰。
“抱歉。江兄,刚才听到的话,请你不要说出去。村里人因为一些旧事,对太上皇有点小意见,你别见怪。毕竟以后估计还会天天听到的。”
少年人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恳求。
毕竟这种大不敬的话万一传到某些地方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江枕玉完全理解。
他心里并无波动,这种话他听过太多,更加刺耳的也不是没有,他从不放在心上,也从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什么旧事?”他突然开口问道。
应青炀视线飘了一下,脑子里紧急思考着瞎话,随口就开始忽悠:“唔……我们是从其他地方逃难到琼州的,为了维持生计,最开始那几年是给琼州府的一些世家大族当雇农为生。”
“后来大梁军打压了不少氏族,立法开始均田,琼州这边格外严苛。”
“这事影响了营生,我们过了一段时间苦日子,后来靠着山里的药材才慢慢把日子过好了些。因此有些怨气也在所难免。”
琼州府是群雄逐鹿时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地方,作为当今太上皇的大本营,算是大梁曾经的核心,要不是琼州过于偏远,大梁或许会将琼州府设为国都。
新朝初立时各地土地兼并的情况格外严重。
毕竟是个多方混战的年代,各地都是大小王,被强征去的土地多如牛毛,不把土地归还给农户,之后农民起义的情况也在所难免。
太上皇从琼州开始挨个收拾,一直持续了两年,这场声势浩大的均田活动才停止。
江枕玉听罢,点头表示理解。
任何政策的实施,既然有受益的一方,就必然会有损失利益的一方。
平民百姓不会去思索其中的深意,只会在意是否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人之常情罢了。
他心里本没什么波动,只是听到“苦日子”三个字之后若有所思。
江枕玉于是语气冷淡道:“当初那政策手段的确激进,抱怨得也没错。”
应青炀挠了挠头,听着对方附和的话却没觉得有多开心,他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琼州本地的百姓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只是我们来得不巧。”
只是他们这些前朝的孤魂野鬼,已经没有什么合适的容身之所。
又怎么能再奢求太多。
江枕玉嘴唇嗫嚅,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早就发现了,应青炀对某个高高在上的太上皇,态度有些微妙。
作为当事人,他竟然也有些捉摸不透。
应青炀早已习惯了江枕玉偶尔的沉默,便单方面认为这事已经翻篇,推着他往回走。
两人又在隔壁院子里看到了劈柴的雷叔和阿墨。
应青炀那爱护的模样被陈雷看在眼里,他没忍住还和身边的阿墨蛐蛐了两句:“阿阳看起来是真的上心了,瞅瞅这副守妻奴的样子,以后不会是个耙耳朵吧?”
阿墨只听懂了“阿阳”、“上心”、“妻子”这几个词,于是点头道:“应该的。”
陈雷:“……”他就多余和这孩子说这话。
那边主院的小屋门前,应青炀还在和江枕玉唠叨。
“和我相熟的叔伯都住西边,阿墨……就是之前来帮忙搬过东西那个傻大个,他住得最近,有事你就在门口喊他,他会过来帮你。”
“说过三次了。”江枕玉提醒他,又问:“我看起来很没有自理能力?”
应青炀一噎,“那绝对没有,我就是怕你……也不是……就是不太放心……”
面对这场短暂的分离,他似乎有种微妙的焦虑。
他语气里的低落并不陌生,江枕玉循声“看”去,发现对方似乎正蹲在自己面前,他视线几乎可以和对方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这是很舒适,也很展现尊重在意的一个姿态。
江枕玉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便能触碰到应青炀的脸,摸出应青炀的骨相。
一个多月的相处,碍于伤病,他甚至还不清楚这人的相貌如何。
这足够牵引他的好奇心。
他垂放在身前的手微不可查地挪动了少许。
很奇怪,他们每天无数次交谈,却从来没有那个人提过“离开”这个词汇,好似默认他会留在这里。
小院门前,心照不宣的沉默里,竟有一种无形的紧张。
片刻后,江枕玉抬手拢了一下肩上毛茸茸的披风,开口问道:“多久回来?”语气平静得和日常聊天没什么区别。
应青炀眨了眨眼,脸上绽开了雨过天晴的笑容,“最多两日!赶着点一日也成!我保证很快的。”
江枕玉蹙眉,“冬日路滑,安全为上。”
应青炀“嘿嘿”一笑,“遵命!”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推着江枕玉回屋。
到门口时,江枕玉制止了他要继续往前的动作,只说自己要在门口透透气。
应青炀细心给他掖了掖衣角,“我保证很快回来!外面风冷,早点回去!”
“知道。”江枕玉应了一句。
于是应青炀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耳边,山野之间万籁俱寂,无端让人有种空旷的感觉。
江枕玉这才发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席卷大梁的雪灾已经彻底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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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风雪已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