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瑜州也算偏僻的小巷中,时不时响起几声蔫蔫的鸡叫声。顺着声音,可以找到一户屋子破烂不堪的人家,屋檐还是用茅草盖的,总觉得风一吹就会被吹散了。
那屋子的院子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那天不一样,此刻的她合着双腿靠着大门坐着,她一动不动,脊背弯垂,似乎苍老了许多,目光慈祥而怀念的望着院子里晒太阳的鸡,不经意间还流露出伤感的情绪。
也许这才是她平日的常态。
“噔噔噔——”
塌陷的围栏可以一步就跨进去,可是李熙仍旧绕到那要倒不倒的大门前,小心翼翼从那破碎的石阶上走上去敲响了门。
兴许是杨老婆子家里很少有客人来了,听到敲门声她先是愣了愣,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家里吗?是谁呢,难道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窜进她脑海里,她一下子站起来。
难道是,难道是……
敲门声不止,她心中又期盼又害怕。期盼是他,害怕不是他。
她眼睛里涌上热泪,步履匆匆跑过来打开门,一开门就是那句颤抖的:“帆儿……”
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
儿子的名字卡在她嗓子里,看着眼前两个陌生的人,她愣住了,随即垂头丧气道:“不是帆儿……是了,怎么可能是他,他离开好多年了……”她偷偷抹了抹眼泪,试图不让他们发现,可她哽咽的声音首先就出卖了她。
“杨婆婆,您可还记得我?昨天在药堂外面,我们见过的。”李熙问道。
杨老婆子这才抬头,仔细端详着李熙,那疑惑的眼睛转了好久,才想起她的样貌,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原来是你啊姑娘,对的对的,你昨天帮过我,我记得你的!”
李熙点头:“是我。”
杨老婆子随即又看向李熙身边那人:“这位郎君是……”
她目光定格下来的那一刻,恰巧那俊秀的少年弯眉一笑,她眼中一个恍惚,差点儿以为自己见到了菩萨。
“跟菩萨似的呢……”她不自觉的轻声呢喃,为了儿子回来,她也去拜过菩萨,菩萨就是这样慈眉善目的呢!
有时候,沧白藏的相貌还挺好用的,比如现在。老婆婆明显对他产生了亲切感,李熙见状道:“这位是我朋友。他听说您儿子不见了,心中十分难过,所以想帮您找到儿子,但苦于没有线索,所以便与我来问问您。”
至于为什么非要帮杨婆婆,看他这张脸不就明白了吗,多悲悯呀?
所以李熙这样说杨老婆子丝毫不怀疑,毕竟他长了副一看就菩萨心肠的脸,长了一双悲天悯人的眼。
杨老婆子感激不已:“真是活菩萨啊!你们快请进,请进!”
沧白藏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李熙。仿佛在说:头一回有人明目张胆的利用他。
李熙回看他,俏皮眨了眨眼睛:不用白不用。
沧白藏愣了一下。
嗯?这算是眉目传情?
这种感觉也挺新奇的。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二位对不住,家中比较简陋。”若说之前是猜测,那现在就是确定,杨老婆子家里真的许久没有外人来了,所以她从屋子里拿出两张的凳子上的灰尘才会结了一层又一层。
杨老婆子颤颤巍巍蹲下,腰要用袖子去擦那灰尘。
李熙见她这模样,连忙扶了她起来,将事情揽下:“我们自己来吧,杨婆婆,你先坐。”
“这怎么好?”杨老婆子歉意道。
“自己要坐就自己擦,这样才对。”李熙回道。
杨老婆子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手帕已经擦了起来。
这姑娘长得秀雅,像个千金小姐似的,可干起活来却出奇的利落,一点儿都没有那些闺阁女子怕脏时扭扭捏捏的模样。
可是说她不精致她又带了手帕,还真是奇怪的人。沧白藏心道。
注意到沧白藏一直看着自己,李熙以为他是站累了,将刚刚擦好的凳子分给他:“坐吧,擦干净了。”
沧白藏见她认真的看着自己,认真的跟他解释,忍俊不禁,换过李熙还没擦的那张凳子,毫不避讳地坐了下来:“我不嫌脏。”
哦?
穿得这样白,竟然没有洁癖?
李熙着实惊讶了一下,要知道就连许舒宁都有呢!
“我自小是在道观长大的,小时还得随师父砍柴,所以没有那么讲究。”见李熙惊讶,他笑着解释一句。
“怪不得长得仙气飘飘的,原来是道观出来的。”李熙揶揄他道。
沧白藏又笑:“有的道观是道观,有的道观不是道观。”
“嗯?”
怎么还高深起来了?李熙歪头看他。
沧白藏却不再回答,而是看向杨老婆子,切入正题,虽然李熙觉得他是在转移话题,不过践踏转眸,她也跟着看去,听见他问道:“杨婆婆,你可记得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一提到儿子,杨老婆子目光暗淡下来:“怎么能忘呢?那是五六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记得天气不好,在下雨,外头似乎有马车的声响,他背着昨夜收拾好的包袱离开了家。”
“五六年前?有点年头了。他既然收拾了包袱,肯定要出门很长一段时间,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李熙思忖片刻,问道。
杨老婆子摇了摇头:“他只是告诉我,那里的牲畜生了病需要诊治,出门一段时间,说是短则一两月长则一两年。”
“既然那天在下雨,你见他拿伞了吗?”沧白藏忽然问了个貌似不相关的问题。
杨老婆子想了想:“没有,家中并不富裕,只有一把伞,那把伞还在家里,喏,就在那里挂着!”杨老婆子往屋内一指,果然在放着瓶瓶罐罐的木架侧面发现一把挂起来的陈旧的伞。
“没有伞,那马车声就是真的了。是有人接走了他。马车,有马车的人家应该不穷,杨婆婆,杨帆有没有和一些有钱人来往?”李熙继续问道。
“有!”杨老婆子肯定道。
“谁?”
“我儿子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兽医,请他出诊的人太多了,但大多都是穷乡僻里。帆儿自小就很喜欢动物,愿意做这行,他出诊治病从来不求回报,可是这亏本买卖哪里能一直做下去。那些年,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换出去买药了,家中越来越穷,我就让他放弃这行儿去做点正经事儿。还因此和他吵了好几架。没过多久,帆儿拿了好几两银子回来,跟我说,有位出手阔绰的人请他出诊,他治好了一只羊,就得了这么多,他那时候很兴奋,说只是开始,等那人信任他的医术就会再找他。”
“没想到后面真来找了,而帆儿一去就是五六年,了无音讯,早知道穷点又怎么了,钱哪里有孩子重要,呜呜呜……”杨老婆子泣不成声,她后悔极了,若都没有孩子,谈什么望子成龙,她以前太咄咄逼人了。
“我现在只想要他回来,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帆儿,你们要告诉他,他的鸡我好好养大了,要他回来看看,在妮子死前回来看看,在我死前回来看看……”
老人的哀戚总让人动容。
李熙想叹息又怕惊了她的心,让她更加伤感,她只能抬抬手抚着她的背,想一下一下抚顺她心里的苦,稍微给她点安慰。
“那人你知道是谁吗?”沧白藏问道。
“帆儿没说过,我也不知道。”杨老婆子垂下头,眼泪闪烁。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
一时无话,只有小声的哭泣声,平白给温暖的院子里增添了几分悲凉。
“妮子今日怎么样,看过大夫了吗?”李熙转而谈向别的,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杨老婆子抹了抹眼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给吃了点草,开开胃,今早吃得稍微多些了,可和平日比起还是少。她平日可爱撒欢儿到处跑,这几日却一直蔫蔫的,窝着不爱动。”
李熙走过去轻轻揉了揉鸡的小脑袋,它还可凶了,一双眼睛瞬间变成刀锋状,喙猛地啄向李熙,李熙收回手它的喙还一张一合,像是骂得很脏。
李熙见状眼睛一柔,她转眼看向杨老婆子,朝她举起手笑道:“杨婆婆不必担心了,它精神好着呢。”
杨老婆子一愣,随即也顾不得伤心了:“哎呀!妮子!你怎么能啄客人呢!”
杨老婆子赶忙过去,瞪着妮子。
李熙笑着收回手:“没事,常在鸡边走,哪能不被啄。”
阳光下,沧白藏看见她被划破的手指,猩红的颜色让他皱起眉头,可少女的微笑又让他松开了眉心。
她很少笑,这次却是真心在笑的。
她的眼眸被阳光照耀,落下的不是星星,是足矣驱赶人心中晦暗的阳光。
沧白藏知道,她不太会安慰人。所以,她是故意被啄的?
“妮子!你不礼貌了!”杨老婆子轻轻拍了拍妮子的头,跟妮子对峙。
鸡头一别,连杨老婆子都不理会了,一副傲慢的模样。
李熙看得好笑。
不过,杨老婆子的模样也算是让她伤有所值,起码她没有那么难过了。
这样想着,忽然,一道影子投下来,将李熙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的。
她下意识抬头,可比她更先一步的,是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抓住她的手,随即便是一点冰凉从指侧传来。
紧接着,李熙闻见淡淡的清香。
“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的乐观。”
少年侧脸如画,眉间似蹙非蹙似笑非笑,琼姿姣姣,衣剪春烟。光看着就是极为美好的享受。
李熙有些不自觉离他很近。
“别动。”
他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李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不知道哪里拾来的草药,轻轻碾碎了覆盖着她的伤口。
那阵冰凉和清香正是草药的味道。
李熙便听话不动了。
她掀起眼皮看向眼前这个人,明明他长得很高,可此刻蹲着的她却也能抬眼就看清这个人。他几乎半跪在她面前,纯白的裙摆拖拉在地,染上尘埃。她才信了他真的没有洁癖。
“你哪里来的草药?”李熙奇怪道。
“屋里有。”沧白藏回道。
“你认识?”
“比你认识得多。”
一问一答,他似乎很有耐心却让李熙彻底沉默。这方面她比不上他,毕竟她身边有个能识草药的能人。
……这样说来,他是没有人帮助才必须识得这些东西了。
“你小时候过得很苦吧。”李熙望着他好看的脸,说道。她的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熙明显察觉到沧白藏的手可疑一顿,他弯眉扬起一个最无可挑剔的笑容,眼睛像月亮一样微微弯起,可他眼中并没有星星。
“你想多了。”他说。
对此,李熙的回应是:“哦,笑得真假。”
沧白藏笑容一僵,完美变成了不完美,他便彻底放弃了笑容,面容有些无奈:“李熙,有时候可以适当给男人一点儿面子的。”
李熙偏头看他,似乎很疑惑:“你也会在意面子?我以为你脸上的面具已经够牢固了。”
他一直以来那菩萨一样的笑都是假笑,笑意在他眼睛最浅的一层,而下一层则是寒冬的人坚冰,冻结着他真正的情绪。
这些话李熙没说出口,可沧白藏从她眼睛里看懂了她要说的话。
他继续笑着,这几乎没有变化的笑容,只有他和李熙知道里头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对别人不用,对你却还想要点面子呢。”
“你这样笑好看多了。对了,借只手。”李熙说道。
“嗯?”沧白藏不明所以,却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谢了。”李熙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
“腿麻了。”她起来时还解释了一句。
在少女握上他手的那一刻,沧白藏着实愣住了。
少女衣摆垂落到她手肘处,露出白皙的肌肤,吸引住他的目光。
刚刚他没多想,可对方实在搭上来太过自然,她手中有一层薄薄的茧,轻轻掠过他手心,掀起一阵酥麻,这又吸引了他所有的思绪。
她就那样牵上他的手?而他竟然还不排斥?他觉得很奇怪。
沧白藏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熙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他下意识手掌蜷缩一握,可惜那阵温暖早已随她而去,他握住的只有温和但不算温暖的空气,这让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他有了两次了。
一次因为她的琴,一次因为她的人。
他目光愣愣朝她而去,而少女起身后就放开了他的手,再用那双手小心翼翼将衣摆放下,又离他远了点,好像在避嫌。
避嫌?
意识到这样的情况,沧白藏没来由的有些不开心。
他握住拳心,那里早已留不下她的温度。
刚刚还牵他手,现在就这么嫌弃他?
而他不知道,自己看着的少女小心翼翼的原因,那就是……她才不想再被许舒宁堵到门口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又坐了一会儿,日近黄昏,二人才起身离去,杨老婆子抱着妮子把二人送至门口,千恩万谢。
和杨老婆子告了别,二人站在门口想起这一趟。
“你有想法了吗?”李熙提起裙摆小心塌了塌裂开的石阶,寻找踏实地地方,边问他。
沧白藏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虚弱托着她,回道:“没有头绪。”
“我想也是。看来杨婆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熙刚说完,一只脚踏上石阶,只听……
“哐当一声。”
刚关上的门忽然被推开,李熙落脚处……歪了!
她无奈想道:不知道现在用轻功还行不行?
忽然,一只手从她腰上将她挽起,力气不小。
李熙转眸,自己已经直挺挺撞上某人的胸膛,鼻尖就像被石头砸了似的,让她下意识道:“真硬。”
少女的腰又细又软,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那句“似花翻使花羞,似柳任从柳妒”。
少女的身子很轻,他不过轻轻一拉,她怎么就到了他怀里?她就没有骨头吗?
他思绪很杂很乱。
他的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是生了场大病。
两股心跳挨得很近。
扑通。
……好近,有点热……手,好烫。沧白藏手足无措,耳尖一下子红透了。
等等……他好像有一点点害羞。
而他怀中李熙心里也是一跳,不过不是“扑通”,而是“咯噔”。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忽然想起点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用……咦?你们这是……”杨老婆子被二人的亲昵吓了一跳。
李熙连忙一把推开沧白藏,看向杨老婆子:“没事,我差点儿摔倒,被他救下来了。”
杨老婆子低头一看,果然石阶被踩碎了,她忙不好意思道:“年久失修,对不住对不住。”
沧白藏怀里一空,他看向李熙。
少女樱红的唇一张一合,他好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杨婆婆,您说您想起点事儿,是什么?跟您儿子有关系吗?”李熙顺着杨老婆子的话追问起来。
“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儿子走前有一个叫王旺的男人找过我儿子,好像那个出手阔绰的客人就是他介绍给我儿子的!”杨老婆子回道。
“王旺?是谁?”
“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王旺。不知道这个消息有用没?”
“有用,谢谢杨婆婆。”李熙弯眉笑道。
“是我要谢谢你们!”
“杨婆婆再见。”
门再次被关上,李熙整了整衣襟:“看来这一跤摔的不冤枉,总算有个好消息。”
沧白藏回过神,矜持地点了点头:“嗯。”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去找王旺?”
“嗯。”
他应完可疑地顿了顿:“王旺是谁?你想养狗?”
李熙:“?”
你不知道,你嗯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