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阑人静。
叶夷简待在暗巷的马车里,偷偷地撩开了耳侧的帘子。
寂静的巷子深处,两盏灯笼慢悠悠地晃着,叶夷简略微不耐地“啧”了一声,暗骂封令铎好歹封侯拜相见过大世面,怎么一遇到女人的事,就活像个急急慌慌的毛头小子。
都说了小心为上、隐秘行事,这人还敢抛头露面地骑马过来,生怕人不知道他当朝封相,莅临闽南路微服私访似的……
关键是也快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叶夷简在心里骂得起劲,眼见侧门上的灯笼晃了晃,从里面行出个颀长的人影。
心头一紧,无奈又抢不下蠢马嘴里的帘子,叶夷简只得猫腰躲在车窗下,对着外面“喵喵”叫了两声。
清冷的月华从头顶洒落,叶夷简抬头,看见脸色沉黑如墨的男人。
虽说两人从小熟识,长大共事,但叶夷简自问也很少见封令铎露出这副神情,除了军临城下、八面埋伏的时候……
没想到神挡杀神的封相竟也会吃瘪,叶夷简心头暗爽,眼神忍不住往他头顶瞟去。
“何事?”
言简意赅,一听就是没心情听他叨叨。
叶夷简端起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伸手延请他上车谈事,封令铎撩袍行了上去。
然他甫一落座,身旁之人便立马换上三姑六婆安慰人的语气,拍着封令铎的肩对他道:“凡事你往好处想,或许她真以为你死了也不一定。”
封令铎侧头乜他,一副“不会说话你可以不开口”的神情。
叶夷简故意忽视,嘴里还振振有词,“我方才还问了她两句关于她亡夫,就是你的事。”
他看封令铎一眼,又继续道:“她说她还在窑厂后面的山上给她亡夫,就是给你,修了个衣冠冢。我方才也遣人去看过了,有是真有,只是那衣冠冢常年无人打理的样子,现今坟头已是绿洼洼的一片了。”
“叶德修,”封令铎幽幽地开了口,冷眼注视身旁那个喋喋不休的人道:“我看你字什么德修,不如单字修好了。”
“哈?”叶夷简不解,却听封令铎道:“因为缺德。”
“……”叶夷简被怼得噎住,眼神泛虚,“我这不是在开导你嘛……”
封令铎冷笑,“你这样待在大理寺真的没问题么?人犯就没有因为受不了你这张嘴,公堂之上暴起行凶的?”
叶夷简“咳咳”两声,老实闭嘴,不吱声了。
封令铎白了他一眼,说回正事,“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夷简故作深沉地叹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
“哦。”叶夷简摁下看热闹的心思,一言以蔽之,“简单说,就是一桩地方豪强传统官府,上瞒朝廷,下欺百姓的事。我下午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这种案子闽南路每年都有几起,无一例外受害者都是些外地来做生意的外商或者行商。”
他顿了顿,又道:“这作案手法呢也不复杂,就是对那些不听话、不肯合作或上供的商户,他们就先派人去签个大额订货契书,等到商户送货的时候,再安排山匪去截货。接着便以对方拖延交货违约为由,收取高额违约金。”
封令铎听得眉心一蹙,“没人报官?”
“有啊!”叶夷简答得认真,“那姚月……姚师傅不就报官了嘛?可是你看,最后就弄成这个样子。”
封令铎闻言沉默。
叶夷简也是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道:“这案子倒不难判,难的是,你猜他们是如何做到这官、匪、商,上下联通、沆瀣一气的?光是这勾结山匪一项,往小了说叫窝藏包庇,往大了说,那可是谋反。而如今的闽南路,更是铁板一块,我敢说就姚师傅那案子,若不是我及时把人带走,下午延后再审,她晚上就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牢里了,你信不信?”
“哎……”叶夷简叹气,“说不定这一趟,你我都是凶多吉少、有来无回。”
话落,叶夷简抬头对上封令铎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给忘了,身边坐着的这位不是别人,可是曾随皇上起义,出将入相从无败绩的大昭战神封令铎。对他来说从没有什么有来无回、凶多吉少,大不了长剑一拔,杀出去就是。
可叶夷简当即按住他,“你别激动,闽南不是不能用武,可倘若战事一发,黎民受苦不说,北边的前朝余部一直对大昭虎视眈眈,南边还有蠢蠢欲动的倭寇,天下才定不到两年,皇上的意思也是智取为上。”
封令铎面无表情地甩开叶夷简的爪子,冷声道:“本官好歹是官拜二品的参知政事,你说的这些,本官会不知道?”
得,这人又摆出架子自称“本官”了,叶夷简卑微地笑笑,不说话。
“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终于等来这句话,叶夷简开门见山,“我打算将计就计。”
他解释,“如今我已暴露身份,不见得是件坏事。我在明,假意骑墙和稀泥;你在暗,从内部撕开口子,能策反的先策反,能招安的先招安,强大的敌人逐个击破,这还是你曾经教给我的。”
“呵……”封令铎冷笑,“所以就是虚与委蛇的吃喝玩乐你上,正儿八经的累活我干对吧?”
怪不得这人一听说衙门出事就跑得飞快,合着是在这儿等着算计他!
“……”叶夷简干笑两声掩饰心虚,很快又态度淡然地道:“封相金尊玉贵,能够莅临指导下官公务已是荣幸,怎可再劳封相费心,不过……”
他为难道:“就是这暗处的活儿,多多少少要同商会、官府打交道,现在姚师傅又是这帮人的眼中钉,若是交给别人来做,拿捏不好分寸,只怕姚师傅还是得吃些苦头的。”
言讫,他故意看封令铎一眼,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淡反问:“这又关我什么事?”
“是是是,”叶夷简听出话外之意,赶紧顺杆子附和道:“您堂堂封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得一表人才,前途又不可限量,连公主都仰慕你,想要什么女人找不到?何必为了一个乡下丫头劳心费……”
没说完的话梗在喉头,叶夷简被封令铎的眼刀杀得噤了声。
“明日的堂审,你准备如何?”
叶夷简清清嗓,老实道:“我猜下午我带走姚月娥后,对方可能已经做好了让人给陈方平替罪的准备。这也是对方借此试探我态度的契机,我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先糊弄过去。”
“那她呢?”
叶夷简一怔,当即就明白封令铎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谁。
切~还真以为这人断情绝爱心如止水,结果还是猴子戴面具——装给人看的。
身旁投来颇具压迫感的眼神,叶夷简收起腹诽,回到,“我到底还顶了个钦差的身份,他们再怎么也得给我几分薄面不是?再说了。”
叶夷简道:“你那姚师傅人厉害着呢,在我之前就派人去请了薛清,薛清你还记得吧?就是初来嘉禾之时,我们一起见过的那个皇商。陈方平说的那批来路不明的木柴和泥料,其实全是薛清贷给她的。”
“什么?”封令铎愕然,“薛清为什么帮她?”
“这我怎么知道?”叶夷简瞪眼胡诌,“许就是姚师傅貌美如花、人见人爱,招人喜欢咯!”
果然,封令铎闻言,脸色霎时又黑了三分。
扳回一局,叶夷简暗爽,假惺惺宽慰封令铎道:“你放心吧,明日升堂他们不会对姚师傅怎么样的。”
他看了看天,又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梅幽巷,我从今天起要住到官驿去了,你自己小心点。”
眼前之人却一副并不领情的模样,兀自撩帘下了车,翻身上马。
叶夷简这人虽然嘴欠,但他方才有一句没有说错——他封令铎出生将门,天资聪颖,弱冠之年入仕为官,不过四载便是出将入相。他的人生除了幼时祖父遭人陷害家道中落,可以说事事顺意,前途无量。而今他竟为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女人生气,真是活回去了。
一个女人而已,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今日的失态,只是因为他的骄傲和尊严受到了挑战,仅此而已。
他倒要看看,若是没了他,姚月娥到底会把自己弄成个什么样子。她会哭着回到他身边,祈求他的怜悯。到时候,他一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思及此,封令铎夹紧马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
次日巳时一刻,嘉禾县的衙门再次升堂了。
许是因着昨日闹出的动静太大,今日的堂审围观百姓只多不少,还有好些人是闻讯专程从邻县赶来听审的。
正对公堂的仪门外,一排漆木栅栏将人群隔开。随着衙役的唱报,叶夷简、徐知县、还有建州府王知州一同从屏风后行了出来。
今日县衙升堂,叶夷简虽官职最大,但同王知州一样,只能旁听,徐县令恭敬地派人搬了两张圈椅过来。
叶夷简与王知州相互延手致意,撩袍坐下了。他回头,却见一名身着布衣的小吏手捧盘托,奉茶而来。
他垂眸一看,发现是清溪县产的乌龙茶,而叶夷简喝茶喜香,只喝花茶。可没等他推辞,那名小吏只快速将那茶盏一端,露出茶船和杯底间的一枚帝王绿翡翠玉佩。
叶夷简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昨日他将姚月娥送去兰苑之后,便大张旗鼓地下榻了官驿,再然后,他虽半夜乔装从官驿去找了封令铎,但并没为了姚月娥再做些什么。
故而徐县令和王知州大约也是从中猜出几分他的用意,今日用了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试探。倘若他不接受,叫小吏换茶就是。
叶夷简心领神会地微挑唇角,示意小吏将茶水放下了。
一切就绪,姚月娥和陈方平两名原被告便被带到了堂前。
徐县令知道,姚月娥女扮男装败坏风纪的事没有证据,如今便顺水推舟地送了个人情,称昨日那名证人已向官府自首说谎。
一声令下,那人被衙役带上来认罪画押,押去堂下挨板子了。
而姚月娥诉陈方平监守自盗、故意构陷之事,徐县令命人当堂按姚月娥所求,查阅了甲方的账本和屋契、租契,证明这些店铺乃甲方独自所有,与陈方平没有丝毫关系。
姚月娥初闻时不信,但不过多时便平静下来,大约是想通了这里面的门路。
既然陈方平串通了官府,那么由官府出面重新做一份契书根本不是难事,虽然纸张是新的、日期是假的,但只要盖在上面的官印是真的,那除了经手人,便没人能说这份契书是假的。
而关于山匪一事,县衙也改口称此番确为意外突发,根据契书约定,应当予以姚月娥责任减免,不必承担违约责任赔偿。
案件至此,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拿出了息事宁人的态度。
徐县令将手中案卷搁于公案,恬不知耻地问姚月娥对这样的判决结果是否满意。
姚月娥心中不忿,但现实难以扭转,只能悻悻地闭口不言。
徐县令有些尴尬地笑一声,偷瞄一眼坐在堂下旁听的叶夷简,见他没有异议,便大胆将惊堂木一拍,宣布案件就此了结。
就在此时,一时安静旁听的王知州却突然问姚月娥道:“听原告说,你的窑上新购置了一批原料,却又拿不出购买凭证,可有此事啊?”
话落,倒是叶夷简被问得一愣。
按照大昭的律法,木料砍伐买卖需要官府出具的许可,而相应的商业行为又涉及州府税收,确实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问题。
王知州此时将这个问题抛出来,若是姚月娥没有准备,偷伐官木证据确凿;若姚月娥有所准备,对方正好借此机会探探她的底细和后台,知己知彼,可谓是稳赚不赔。
只是,他们大约如何都不会想到,那个借给姚月娥原料的人不是别人,而是……
“是在下。”
不待姚月娥回答,一位气质卓越的公子便从人群中缓行而出——青衣缓带、芝兰玉树,真真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众人不识此人,一时满堂寂然。
他却不疾不徐地上前,对堂上几位官员拱手拜道:“在下上京薛氏,单名一个清字。”
叶大姨:职场反PUA王者 (骄傲jpg.
封细狗现在:女人!你会后悔的!我要你哭着回来求我!
封细狗后来:呜呜,老婆我错了,我后悔了,求求你原谅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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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