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热闹又荒诞的升堂,终于在叶夷简的主张下,延后再审了。
姚月娥坐在碌碌而行的马车里,仍旧兀自恍惚着。
本以为今日这一场被陈方平抓了把柄,不说缺胳膊少腿,脱层皮总是少不了的。而今她不仅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叶大人还顾念她因久跪而双腿难行,专程为她安排了辆马车。
推脱几次无果,姚月娥只得受宠若惊地从了,待她终于平复好心情,身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
“姚……师傅。”外面传来叶夷简的声音,他似是有些迟疑。
姚月娥撩开车帘,抬头便见一座灰瓦高墙的院落,大约就是朝廷为叶夷简一行安排的住处。
“这里是朝廷安排给官员的巡查下榻之处,本官将人手调拨一些过来,绝对安全,你就先在这里住些时候。”
叶夷简说着话,转身给几个侍卫手势。待一切安排就绪,他仅是神色复杂地站着目送,全然没有要跟着进去的意思。
姚月娥疑惑,问叶夷简到,“这里既是官府为叶大人安排的住处,叶大人不进去么?”
“不用了,”叶夷简摆手,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本官尚有要务在身,且为避人非议,案子落定之前,本官都不便与姚师傅过从甚密。”
“哦。”姚月娥弱弱地应了一声,觉得确实也是这个理。
说话间,两名婢女已经从广门内迎了出来,姚月娥也实在是乏累,便不再婉拒,转身跟着两人进去了。
院子是三进的样式,坐南朝北、宽敞明亮,由两边的游廊将整个布局连起来。姚月娥跟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便来到了寝屋所在的后院。
海棠纹隔扇门推开的一瞬,一股雨后江南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内陈设古朴典雅,烟柳画桥的苏绣屏风后,一片热气氤氲。婢女们为姚月娥放好换洗的衣裳和棉巾,掩门退了出去。
姚月娥虽未犯过事,但也知道当下这般待遇,不该是她一个嫌犯该有的。
可叶大人一身正气,方才还亲自救她于水火,姚月娥觉得,他也不像是那种见色起意之徒。或许……是叶大人怜她无端蒙冤,才给出的一些补偿。
姚月娥低头嗅了嗅自己,被身上那股暗牢里的霉臭气熏得险些背过去。
确实是太脏了。
思及此,她倒也不再迟疑,宽下衣袍扶着桶壁,抬腿跨了进去。
恰好的温热抚平了她满身的酸痛和疲惫,姚月娥也是这时才发现,浴桶里放着的并不是添香祛味的香料花瓣,而是几味活血化瘀、安神舒缓的中药。
姚月娥心中一暖,将双肩埋入水中,闭眼之前还暗赞了好几句叶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爱民如子的叶大人甫一离开,便马不停蹄地派人传话去了梅幽巷。待姚月娥从浴桶里醒来,浴水已经变得温凉。
许是睡得太舒服,她还浑浑噩噩的,披水而出的时候,也靠着桶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取了屏风上的长袍。
她低头系着腰间绦绳,绕过屏风往外间行去,在余光撇见桌案后的那一袭白衣时,姚月娥的脚步倏尔顿住了。
眼前之人身形颀长、气韵清华,饶是并腿跪坐也凛直着后背,如此坐姿和仪态,与记忆中的那人别无二致。只是……
不知是不是长久未见,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她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是比记忆中黑了些、壮了些,一身胫骨竟透出些久经杀戮后的刚硬无情。
姚月娥猛然摇头,那幅度,仿是想将眼前的幻觉甩出去。然而“幻觉”不仅没消失,还抬眼往她的方向瞧过来。
四目相对,姚月娥只觉有一股寒意从头顶沿着脊椎一路往下,冷得她心尖都泛起寒意。
“怎么?见鬼了?”
这一句无异于平地惊雷。
两年来,她一直向天下人昭告的“亡夫”突然诈尸,可不就跟见鬼没有两样嘛?!
或许是场面过于意外,这一刻行动快过了思维,没等封令铎再说什么,姚月娥几乎是当即转身,拔腿就跑。
“今日你敢出了这道门,我就告诉徐县令,你是我封府的逃妾。”
杀人诛心,蛇打七寸,姚月娥步子一顿,果真不跑了。
先前她之所以敢在公堂上据理力争,就是因着自己“寡妇”的身份。大昭律法规定,未婚男女若因共事之故不得不共处一室,并不算败坏风纪。可倘若她是有夫之妇就不同了……
没曾想封家这位少爷良心不多,手段却是渐长,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就精准无误地往她软肋上顶了把刀。
可她姚月娥到底也不是被吓大的。
先前逃出封府的时候,她就认真研习过大昭新法。于是姚月娥脖子一梗,颇有骨气地回怼到,“大昭律法分明规定,夫外出两年不归,准予和离。我可是都亲自读过的,你休想唬我!”
封令铎几乎要被她这句理直气壮地反驳给气笑了。
敢情之前她温柔晓意地缠着自己学字,还偏要用前朝法典,不是故意找借口与自己亲近,而是早就盘算着找法子弃他而去么?!
亏他之前那么耐心地对她,不仅教她读书,还教她为人处事,可到头来呢?
他手把手教给她的东西,竟都被她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心里像是被猛地泼进一锅滚油,先前一直压着的火在此刻,霎时就撼天动地地烧了起来。
封令铎的眉眼本就生得冷肃,如今再这么骤然一沉,便让人生出几分惊心的恶寒。
他缓慢抬头攫住姚月娥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熟知律法,那你又可知,方才所诵的那条律法中,和离只是针对正妻。”
正妻,而非妾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于姚月娥来说,却像是隔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被卖去封府之前,姚月娥就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姑姑说她能去封府做个妾都是祖上积德高攀。她知道封府的人看不起她,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亲耳听到这话从封令铎口中说出来,到底感受还是两样。
对他来讲,她不过是个十两银子买回去的物件。饶是重逢,他在意的也不是她彼时为什么要走,而仅仅是愤怒她的离开,下了他封少爷的面子。
心里有股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委屈的情绪在滋长,姚月娥低头在腰间一阵瞎摸,倏尔才想起来,自己当下穿的是沐浴后的长袍,并没有将钱袋带在身上。
“怎么?”对面的人语气森凉,“想还我十两银子,一刀两断?”
被说中心事的姚月娥不吭声,桃花眼愤怒地瞪他,一副恨不得将他饮血啖肉的样子。
封令铎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几年不见,眼前之人似乎是长高了些,而浴袍贴身又没有束缚,她身上那些属于女子的特征,霎时就显得格外分明。
到底是久别重逢,封令铎不想让她觉得冒犯,便心情郁郁地移开目光,却冷不防瞥见她防备地拽紧了襟口。
呵……女扮男装跟外男同吃同住不见她防备,跟他倒是孤男寡女、授受不亲。
封令铎握拳抵了抵眉心,真怕自己给她气得当场就撅过去。偏生那人还火上浇油,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反正我就是你十两银子买来的玩物,蜡烛一吹,你找谁不一样的?”
“姚月娥!!!”
封令铎暴怒,沙场上磨砺出的杀伐在这一刻释放,惊得姚月娥后退几步,险些撞翻身后的屏风。
“你说这话的时候,良心不痛的吗?我若将你视作玩物,你这些开窑的资本哪里来的?我就将你捆在……”
话音戛然,之后的话封令铎也实在是说不下去。
前朝不是没有豢养禁·脔的权贵,那些女子终身被囚于私宅后院,甚至锁于床榻。莫说是价值不菲的赏赐,往往就连一口好些的吃食,都要靠拼命取悦家主才能获得。
这女人的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我不跟你回去。”姚月娥声如蚊蚋,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受够了讨好你、看你脸色的日子,我也受够了被你娘嫌弃生不出儿子、被府里人处处针对的日子。”
“那现在呢?”封令铎问:“你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他从腰间摸出那对和田玉镯,“你变卖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为了过这种任人欺负的日子?”
“对!”姚月娥昂起头,“我就是喜欢现在的日子!大家叫我东家,叫我师傅。”
不是封府人口中的“穷酸丫头”和“赔钱货”。
这一句姚月娥没说,封令铎自也不懂,只话锋一转,用一种近乎森冷的语气问她,“那个齐猛是你什么人?”
姚月娥怔忡,但看着桌案上的玉镯很快便反应过来。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个让对方死心的好机会,姚月娥心头一凛,言之凿凿地道:“他是我男人!”
封令铎嗤笑出声。
要不是见到姚月娥对他炸毛的样子,这话他还能信几分。如今联想到有人告发她女扮男装的事,再听她这么说,封令铎若还能信,他就是蠢了。
“哦?”他挑眉,也不急着拆穿,“这么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仅眼看你身受污名、陷于囹圄而袖手旁观,竟还要靠你变卖首饰养活?姚月娥……”
封令铎抬眸攫住眼前的人,语气辛辣地反呛,“你确定不要寻个大夫,来瞧瞧眼睛?”
姚月娥被问得哑口,便变本加厉地往他心窝子里戳,“反正无论你怎么说,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大不了你告官抓我,我读过《大昭刑统》,这罪名充其量也就是个徒两年或流放两千里。”
封令铎气得冷笑。
平日里最讨厌读书的人,竟然连《大昭刑统》都研读到这份儿上了,那不是铁了心不回头了么?
还让他告官?他就是这大昭最大的官,自己告给自己听,不是又要被气死一次?况且他堂堂参知政事为着个女人纠缠痴扯,若是闹到人尽皆知,他还真丢不起这个脸!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封令铎道。
姚月娥面不改色,颇有骨气地瞪他。
封令铎见她这幅模样,真是从心口到胃腹都沉得发疼。他起身广袖一甩,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那你就等着去牢里过你的好日子吧!”
言讫飞起一脚,踹得隔扇门轰然飞拍向两侧,摇摇欲坠。
游廊外几株海棠含苞,扑簌簌地晃动着枝头娇嫩。封令铎想起来,闽南偏南,海棠当是会开得比京师早些。
可心情悒郁的时候,越是美的景偏偏越会触动心底情绪。
封令铎摸到腰间那只狗刨的香囊,一把扯下,振臂扔远了。
娥娥v.s.细狗 ROUND 1: 1st Kill
注:《宋刑统》规定“夫外出三年不归,六年不通问,准妻改嫁或和离;妻擅走者徒三年,妾各减一等。”但为了符合本文时间线,我改成两年了。
另,结局虽然HE,但娥娥不会回封府,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所以封细狗只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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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