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扬起一个笑:“这种事儿我哪儿敢扯谎,大人回去一问,岂不是就戳穿了?”
他倒抽一口气,脑子飞速运转。看她这样子,如此淡定,若是胡乱攀扯,未免也胆子忒大了。可奚大人从来也没同自己提过,他有个表妹在恭平街摆摊子啊?不过大人事务繁忙,这件小事儿一时忘了也是有可能的。
他眼睛轱辘一转,立刻换上一副客气的笑:“嗨,原来姑娘竟是奚大人的表妹,我说呢,这大街上那么多人,我打眼一瞅就注意到了,还以为是谁家的千金呢。”他嘻嘻笑着,刚刚的怒目金刚,瞬间就做了个慈眉菩萨。
这下小玉儿可不躲了,直接将白眼翻上了天。
云琅还是笑得客气:“是民女怠慢了,我跟官爷赔个不是。”
“哎哎哎,什么官爷不官爷的,姑娘折煞我了,叫我金胜就好,或者就随他们,叫我狗胜子也成。”
“哧!”小玉儿实在憋不住,掩着嘴笑出了声。
“那就多谢金胜大哥了。云琅初来乍到,很多规矩都不懂,还望大哥日后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姑娘有什么尽管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邓金胜将饮子喝尽,抄起刀起身告辞:“那我就不打扰姑娘生意了,祝姑娘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多谢金胜大哥,借您吉言。”他一边又朝两位姑娘打个弓,转身离去。
待邓金胜一走,小玉儿立刻扶着推车,笑得前仰后合:“什么狗胜子,我看啊,叫狗腿子还差不多,一听奚大人的名字立马就换了副面孔,瞧瞧,瞧瞧他那样儿!”
“你可别瞧不起人家,看看,多有眼色。”云琅笑着端起他的碗,里面滴溜溜,躺着一颗银子。小玉儿一看,愣了眼,两个人姑娘捧着碗,笑得乐不可支,几欲栽倒。
笑够了,小玉儿抹抹眼泪:“那姑娘……万一他回去同奚大人一问,露馅儿了怎么办?”
云琅偏着头,狡黠一笑:“奚大人不会不帮衬我们的,毕竟他才是这摊子的东家,说到底,这钱也是给他赚的。”
“嗯,有道理。”小玉儿眯着眼,用力点点头。
“老板娘,来碗果梨雁竹汤。”
“好勒。”两个姑娘相视一笑,又开始忙碌起来。
州府衙门,奚恒刚从堂上下了会来,眉头紧皱,一脸凝重。公房里,有几个从街上巡逻回来的衙役准备换班,邓金胜正从外头迎面走来。
“奚大人!”他笑着,热情地招呼。
奚恒:“刚巡逻回来?”
邓金胜:“是。”
奚恒:“今日街上可有何异常?”
邓金胜:“没有没有,一切安好,您放心。”
奚恒点点头:“那就好……”
“对了。”邓金胜忽然开口:“奚大人您……是否有一个表妹在明州?”
奚恒皱了皱眉:“表妹……?”
自己什么时候在这儿有个表妹了?
邓金胜瞧他这模样,知有蹊跷,脸一黑,连忙又堆起笑:“无事无事,便是街上有一个泼妇,竟敢冒认是您表妹!奚大人可得注意了,别叫有心之人打着您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的。”
“嗯……”奚恒偏过头,拧眉思索。
“大人,没事的话……”
“你说的那个泼……咳,那个姑娘,她是不是在恭平街卖香饮子?”
“咦?!”邓金胜瞪大眼:“大人,您居然真认识她?”
奚恒明白过来,眉头展开,笑意悠然:“是了,是我认识的一位姑娘。”
“可……可她说是您……”
“她说是我表妹?”
“对啊!”邓金胜挣大个眼。
奚恒略一低头,无由轻笑两声:“她……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说是表妹……倒也没错吧。”说着抬起头,郑重道:“她一个姑娘,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在街上混口饭吃也不容易。烦请你以后,多多照应着她点。”
“哎哎!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我应该做的。您放心,以后在这恭平街上,决不让姑娘吃了亏。”邓金胜又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声应下。
奚恒笑着点头:“那日后,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邓金胜嘿嘿笑着,目送奚恒出了院子。
奚恒骑着马,驱着天边一抹斜阳,往恭平街去。
太阳悬在山头,将下未下,街头巷陌,屋顶房舍,笼着一层浅浅的昏黄。行人来去穿梭,倦怠又悠闲。
奚恒缓缓驾马,停在了街头。
街对面的摊子上,她正收拾着桌椅,手脚灵活,笑意洋洋。
“姑娘!”小玉儿唤她一声。
“哎!”她回过头,轻轻一跳,双手接住小玉儿抛来地一串铜钱,“今日最后一笔进账,收工!”铜钱装入袋中,她用力一提绳,拉紧。
钱袋子提溜在眼前,鼓鼓囊囊的,几乎快要撑破,像一颗即将开口的石榴。“噗”一声,她也笑开了,将钱袋子重重一抛,看它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快要落地时,又蹬着腿,软软下腰,手轻巧巧一捞,重新回了掌中。
她笑了,单手又是一抛,快速转个圈,双手接住。
她就这样,笑着,舞着,把个钱袋子抛出了十二般花样。这样欢快,这样轻巧,好似悲痛从未降临在她的生命中。
人头攒动,车如马龙,可最后一抹夕阳,偏偏流连在了她的肩头。
她是这样的美。
美,奚恒只能想到这个词。就在她的一颦一笑间,却又无关乎外表。他望着她,晚霞灿烂得正好,她亦是。
云琅舞累了,抹抹额头的汗,笑着抬起头。如织的人流中,却与马上的他,遥遥相望。他挺立在马背上,如松如兰,流光染黄了他的官袍,带来几丝暖意。人流攒动的街头,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她看呆了一瞬。
此时此地,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不再是他的家奴,仿佛不过是,人潮涌动的街头,一次偶然回首的相遇。她和他,仅一街之隔。
云琅绽出一个笑,跳着,朝他挥挥手,又举起钱袋子,得意地晃了晃。叮铃叮铃,铜钱在袋子里撞出轻响。
奚恒嘴角扯了扯,没有带出弧度,可那俊逸的眉眼间却是分明的笑意。
他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他想看她一直这么笑,往后余生,不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