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就偏僻的离乌山脉中,黑风寨所处的黑山位于山林深处,天然易守难攻。
早些年离乌山中出过好些抢劫命案,后来却都不了了之,慢慢此地便成了官府不管、外人不进的禁区。
今夜的黑山却灯火通明,被彻底翻查了个底朝天。
甲军正在四处搜查清点逃匿的山匪,随处可见手执火把列队巡视的士兵。
谢佑将寨中那栋楼里里外外彻底搜了一遍,正在一间书房模样的密室里查看收集来的文书信物。
“有意思。”良久,谢佑放下手里的账册,抿了一口茶。
虽然嘴里说着有意思,面上却仍无甚表情。
一片等候的明六这才上前禀报:“王爷,在后山一个院子里发现了白二的尸体。石公公带来的人被山匪砍死了大半,除了那位楚小姐和一个叫吴连的侍卫逃跑了,剩下还活着的都看管起来了。”
“带本王过去看看。”
“是。”
两人到了后山院子里,士兵们已经将院子里收拾干净,一排尸体整齐摆在廊下,其中还有两个侍女模样的女人。
白二的尸体单独摆在一边,谢佑在一旁停下,盯着白二的胸口看了片刻。
和其它尸体不同,白二的的左心口上,插着一只雪白的银簪。
一旁的士兵解释道:“禀王爷,这具尸体是在正屋里发现的,经查验,是先被人从后面砸伤了头,再用银簪从胸口刺入。”
谢佑闻言走进了正屋,靠近门的地面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和一滩血迹。
屋内罗汉榻旁的窗户开着,窗下还搭了一只凳子。
谢佑随意看了看,转身正要出门时,瞥见罗汉榻旁的书桌上放着一块白色绢帕,绢帕中间绣着一只鹅黄色的梨子,莫名地便盯着那梨子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便看清了书桌上那副月下修竹图的落款处,两个雅致秀逸的小字——楚梨。
谢佑面无表情地怔了几瞬,面色变得有些不好。
明六看了看谢佑的脸色,小心道:“王爷,可是有何不对劲之处。”
谢佑沉吟片刻,对明六道:“备马,点一队精锐,随我去山里寻人。”
明六压下心中的疑惑,迅速执行主子的命令,直到一行人进了山,仍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行大皇子来金州陵县查私采金矿一事,乃是借南下请治水奇才徐石禹出山修运河之机,秘密查案。
撞见了秘密出京的慧贵妃心腹太监石公公纯属意外。
明六连夜飞书留守京城的明一,得知石公公此行是为了护送国子监丞楚仪的庶女前往江州府,赶在新任江州府都督沈厚五十大寿前将其送到,过府做沈厚的第八任填房。
届时沈厚双喜临门,自十一年前的江州私盐案后,启王和王家多次想再度插手无果的盐业,大概也终于能有些眉目。
可惜,既然让谢佑撞到了,那便不会让王家如意了。
先皇后在世时,慧贵妃便与其素来不合,待其去世后,宫里众多欺凌大皇子的人里,慧贵妃和启王最为狠毒。
对于这个生母低贱,养母过世的不受宠皇子,其他人欺凌取笑居多,而慧贵妃则是多次想要谢佑的命。
若非先皇后留下的暗卫暗中保护,加上大皇子自小聪颖坚韧,硬是熬过了一回又一回,只怕宫中早已无大皇子这号人了。
至今大皇子的双膝和小腿每逢阴雨天便刺痛难忍,这是拜当年国子监一位夫子受启王外祖王桐指使,大雪天罚跪所赐。
当年作为暗卫的明六亲眼目睹大皇子跪晕在雪地上,自然知晓那位夫子正是如今的国子监丞楚仪,慧贵妃安排送往江州府的楚小姐的父亲。
楚仪乃王桐门生,忠实的启王一派,若是楚仪的女儿活着回了京,必会将主子来此剿匪和石公公死在此处的消息告诉启王。
届时王爷谋划多时才有了进展的金矿案,极可能会被得知消息的启王一派按死腹中。
自家王爷向来心中有成算,几乎算无遗策,明六觉得王爷定是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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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初春的夜里寒意逼人,月光照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似的。
凌乱的马蹄声在林间响起,惊得树上的鸟儿簌簌飞起。
楚梨目之所及,是颠簸晃动的地面和不时刮过双手的杂草枝叶,袖摆飘动间,露出手腕上绑着的一圈麻绳。
腰仿佛要被身下的马鞍颠成两截,头上的发钗也早就不知掉到了哪里。
直到前方杂乱山林再也无路可走,马打了几个响鼻停了下来,不愿再挪动一步。
身后的男人咒骂着跳下马,将横在马鞍上的楚梨扛了下来,趁机摸了一把盈盈一握的素腰。
楚梨扶住一旁的粗壮树干,勉强止住晕眩感,自在竹林被打晕后,第一次看清这人的长相。
这张熟悉的脸,是几个时辰前刚给她送过午膳侍卫吴连。
楚梨的手紧紧按压在粗糙的树皮上,深吸一口,尽量平静道:“吴连,放我走吧,我只当今日从未见过你。”
“走?”吴连面上露出奇怪的笑,黏腻痴迷的目光紧紧盯着楚梨,同往常老实侍卫的模样大相庭径,“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得到你,怎么可能放你走!”
楚梨心里沉了下去,被这目光看得几欲作呕,脑海里飞快想着办法拖延时间。
方才两人差点被巡山的士兵发现,躲在树林里听士兵喊话,才知是进山剿匪的官兵在搜寻逃匿山匪。
再联系冲到院子里寻仇的那伙山匪所言,石公公将这群山匪的头目杀了。
石公公多半是已经没了,如今能指望的,便只有官兵。
但得先保证自己在找到机会见到官兵前,不被吴连伤害。
楚梨尽力忽略落在自己身上那道恶心粘腻的目光,试图以利动之:“现下你将我带走,可日后该如何?慧贵妃和我家里人知我出事,必会四处寻我的。”
吴连阴沉着脸恨恨道:“日后?你以为我还指望什么日后?石公公肯定是死了,横竖回了王家我也是必死无疑,能快活到几时便算几时。”
楚梨面色壹佰,垂着头不出声了。
吴连放完狠话,转身去看停着不肯走的马,但马已经累极,最后干脆直接跪在了地上。
吴连恨恨踢了马几脚,喘着气烦躁地在原地打转。
一回头,望见楚梨纤细柔弱的身躯靠坐在树下,被绑着的双手脆弱撑在地上,腕上一圈磨痕已微微肿起,红得显眼。
看着楚楚可怜的美人,吴连心头的焦躁恐慌稍平,反倒涌出了一种畸形的得意来。
自己在侍卫里从来是不起眼的那一个,但如今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吴连逃了出来,还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美人也带走了。
吴连脸上不自觉漏出满意的笑,几乎就要将手伸向树下的美人。
楚梨就在这时抬头,勉励挤出笑,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在家中并不受宠,方才所言只是情急害怕之下夸大之词。”
楚梨面色苍白,眼眶微红,含泪道:“家父最重清誉,若知我在山匪寨子里遭此劫难,定容不下我。我已明白过来,现下随你悄悄出山才是唯一的生机。”
吴连不意她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美人落泪温声软语的场景让他的血几乎冲到了脑门,已无从考虑是真是假。
这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待遇,吴连激动地伸手便要抱住眼前的柔弱美人。
“眼下情况着实危急万分。”楚梨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避开吴连的手,急促道。
“有什么危急的?跟着我,保证带你下山!”吴连不屑道,刚被美人泪壮了虚胆,此时已然飘飘然。
“士兵还在搜补逃匿山匪,若被我们撞上了该如何是好?”
吴连面色陡然一僵。
楚梨趁热打铁道:“而且夜里山中甚是危险,不宜久留,万一遇上猛兽……”
吴连脸彻底变黑。
“走!”幻想被打破,现实避无可避,吴连只好收回意欲不轨的手,拽起楚梨继续前行。
楚梨被绑着双手步行,几次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吴连不得不将楚梨手腕上的绳子解了。
楚梨松了一口气,看来没白摔。
借着拍打灰尘的机会悄悄摸了摸腰间的腰带,蓝色腰带里缝着的银簪已在小院里用掉,杏色腰带中还剩一支短银簪和一颗毒丹丸。
若真到了不得已之时,这颗毒丹丸便是为自己准备的。
楚梨将短银簪捏在了手中,暗自祈祷永远用不上那颗毒丹丸。
不知在这山林间穿行了多久,两人行至一个小土坡前,骤然望见斜上方树林中隐约有火光闪动,士兵的甲胄反射出几点辉光。
吴连顿时面色煞白,慌忙拽着楚梨蹲到土坡一角的矮树丛中。
片刻后,举着火把的士兵在前方开路,骑马的紧随其后,四处探寻的长矛在几次都堪堪戳进二人身前的矮树丛中。
楚梨被身后的吴连死死捂住嘴,脖子上架着把短刀。
眼看着队伍最后的士兵即将走过土坡,楚梨眼中涌现出一丝绝望。
吴连呼吸颤抖,身体紧绷,正要松口气,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在寂静的山林里发出回响。
士兵队伍停下了。
楚梨握紧了手心里的短银簪,透过树丛间隙望向坡外,心中又涌现出一丝希望。
随着马蹄声渐近,一道端坐马上的颀长影子出现在眼前的地面上,楚梨努力在脖子上短剑刀锋之下微微抬头,隔着眼前的树枝缝隙,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
楚梨心头猛然停止了两拍,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怎会是他!
月色和火光辉映之下,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眼神泠泠若寒星。
比三年前更沉了。
领头士兵看清来人,迅速下马,黑甲军齐刷刷跪下行礼:“参见王爷!”。
“都免礼,情况如何?”来人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有力,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威压感传来。
“回禀王爷,还未搜到逃匿的山匪。”领头士兵恭敬道。
马上那人肩负一把长弓,似一棵修松般稳坐马上,点了点头后随意地往土坡角落的树丛这边望了两眼。
两人藏身之处是一片漆黑的杂乱树丛,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心头的惊涛骇浪在生死存亡之下显得无足轻重,楚梨无暇顾忌其它,不能再犹豫了,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楚梨倏然抬手,尖头银钗狠狠扎进了脖子上握刀的手,剧痛之下短剑落地,吴连嗷的一声发出惨叫。
楚梨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甩开身后之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身旁无数树枝枯藤劈里啪啦抽打过来,楚梨仿若不觉,眼睛紧紧盯着马上那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到阿慈身边去!
然而脚下地藤作祟,即将冲出树丛之际,楚梨被狠狠绊倒扑在了地上。
求生本能让吴连前所未有的反应迅速。
“贱人!”吴连眼神发狠,疯狂追上前,一把拽住了楚梨的右脚欲将其拖回身边。
“救命!”楚梨死死拽住一旁的树枝,抬头奋力呼救。
身后传来噗的一声闷响,楚梨脚腕一松,一股温热湿润的液体喷洒到了颈背上。
顾不上回头看,楚梨爬起来继续向前奔,几步撞进了疾步而来的男子怀中。
楚梨犹豫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抱住了眼前人,坚硬温热的怀抱宣告着安全的信息。
“阿慈。”楚梨的声音很轻,抖得厉害。
谢佑本欲放开的手止住。
怀中纤瘦身躯冰冷,不住地颤抖,将自己抱得很紧很紧。
谢佑的身体有些僵硬,心却软了几分,犹豫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在女孩的背上拍了拍。
身后的明六已赶上前来,指挥士兵将一旁的尸体抬走,黑翎羽箭直接从眉心刺入,斜着贯穿了男人的脑袋。
这一箭用了大力气。
明六偷看一眼正在轻拍着楚小姐后背的主子,心情十分复杂。
他家王爷从来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几时安慰过人?
谢佑凌厉眼风扫过来,明六心头一凉,不敢再看,自觉捡起主子的弓,顺便把其余士兵也赶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