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安平长公主已到,俱正色相迎行礼,复又落座。
裴映慈得长公主安顿,随霍采英坐在右上首,她甫一坐好,轻眼扫去,便见对坐两名陌生面孔。
她上回并未见过今科状元郎,只知他姓曹名同,今日一见,只觉他年纪稍长,长方脸,老实模样,虽不是俊俏郎君,但也生得端正。
那榜眼倒年轻些,不过样貌平平无奇,如此一来,卢少灵在人堆里更显鹤立鸡群,令人一见便挪不开眼。
众人吃了会儿茶,都不知一会儿还有什么热闹。
不多时,那老长侍遣使一双内官走到园中,一人捧着个收口圆缸,不知里头是何事物。
他们将圆缸搁在高几之上,又默默退至一旁。
只见长公主转眸示意,那老长侍随即高声传谕。
原来这又是秦鹤扬和安平长公主想出的花样,本朝国富民强,百姓安居,千业兴盛,无论民间世家都极好玩,更爱带些彩头的比试。
那两个圆缸当中摘录十二番花信,摸得同样花名的自成一队,分别比试几项讨巧玩意儿,最终夺魁者贵人有赏。
迎春本就是私宴,更由一贯好玩行事大胆的长公主主持,自然不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等迂腐规矩,无非添个喜乐,说不定促成几对鸳鸯美事,外人窥探不得也不便多言。
裴映慈听后暗奇,还不待问个明白,霍采英已催着她赶紧上前取花令。
她一抬眸,见长公主正笑望过来,心下一怔,已木然挪动脚步,慢慢走到高几前,身后又跟来一位妙龄姑娘。
她刚刚站定,便听老长侍揭了宣纸唱道:“曹同曹公子,梅花为信。”
“卢少灵卢公子,楝花为信。”
老长侍手掌一摆,作了个请字。
她会意,从容伸手取物,将竹筒递到对方手里。
老长侍缓缓抽出纸条,面不改色地朝裴映慈瞥了眼,随即语气平直:“映容郡主,楝花为信。”
说罢,他反手一折,很快将那纸条卷进掌心,忙又拆开另一个的竹筒。
裴映慈闻声一怔,总觉着老长侍的眼神颇为古怪,更不信她与卢少灵会有这般奇缘。
她面上不表,施然转过脸,便见长公主满脸欣慰地笑望过来,眼神颇有暗示。
裴映慈是何等出身,当即明了这又是贵人好意,不过是稍稍提点的小事,根本无需故意动手脚,无论她摸着哪个竹筒,老长侍都会报出与卢少灵同样的花令。
她心中默叹,只道或是霍采英夫妇在长公主面前吹了风,她本也该想到,霍夫人那样期盼她找到如意郎君早日出嫁,她既然错过鹿林宴,眼下正是弥补的好机会。
她暗自思忖着,卢少灵已走到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二人都未表露太多,裴映慈给他作了个福礼,卢少灵也持礼相待。旁人见着只觉他们分外生疏,并不因同舟游湖之后就变得亲近些,揣测的目光也就少了许多。
圆缸很快见底,在场男女逐一分好阵列,霍采英不凑这热闹,早已退到一旁。
裴映慈忽而回头,却见孙若荧幽怨的目光一直追随左右,她一面觉着荒诞可笑,一面又恨她不争气,实在拘泥男女情爱。
从李二到卢少灵,区区一个男人罢了,也值得她这般动怒么?
她没留意孙若荧与谁分到一块儿,只管避开稍稍,懒于正面相对。
少几,那老长侍领着一群小内侍撤去围挡,原来南园另有洞天。
他们身后是一方紧凑沙场,场地那头已竖了对数的箭靶。而在沙场之后,沿湖又是一条蜿蜒步道,湖中高筑小小暖阁,角檐上绑满了花簇,不仔细分辨,竟像石中生花美轮美奂。
裴映慈见一群马倌打扮的仆从背着箭囊牵来坐骑,已隐隐猜到了第一项比试。
只听长公主道:“我这陋居容不下你们的神通,打马球实在看得厌了,就拣个最简单的骑射松松筋骨罢。”
众人欣然称诺,纷纷走到马倌跟前挑拣起来。
裴映慈随意选了匹骏马,还不待马倌儿相助,她已勒紧缰绳,一个翻身利落坐上马背,引来身侧几声喝彩。
她眸色清傲,娇靥如花,神采飞扬地俯视卢少灵,淡声道:“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卢公子千万别拖后腿。”
卢少灵闻言莞尔,一撩袍摆,也腾然翻上马背,身手并不输练家子几分。
他沉声道:“不敢拖累郡主,在下略识骑射,今日献丑了。”
卢少灵此时离她极近,说话之时温热鼻息便落在耳畔,长臂绕过她的手臂,也牢牢牵紧马缰。
裴映慈心下一怔,忙吓得松脱五指,刚要低声斥责他举止不端,谁知目光环视向外,惊觉其他男女皆是同乘一骑。
她又是骇然一惊,木愣愣地望着左右,那些姑娘或是羞赧,或是暗喜,或是扭捏,却无一不是坐靠在郎君怀中,只待号令。
她杏眸稍瞪,还不及问清楚,却听卢少灵在耳旁低声道:“这是殿下的谕旨,你不会如今才知晓吧?”
她问:“什么?”
卢少灵见她果真不知,不由回惊转奇,竟低声笑道:“长公主设下迎春宴,本就为京都贵女择婿。先前游湖,如今比试,都是成双的把戏,郡主没察觉么?输赢其实并不重要,意在结良缘。”
裴映慈脱口而出:“我并不知晓此事!”
卢少灵稍蹙眉,面上却仍带了丝淡笑,“郡主,既来之则安之,卢某也非粗鄙下流之人,你若不嫌弃,便当我是个盟友罢了。你我合力夺魁,也不在人前失礼,你说呢?”
裴映慈暗道荒唐,于人堆里寻找霍采英的身影,想必他们再清楚不过,只是先前一直瞒着不说,今日千方百计带她来月池,果真是霍夫人有心要她择婿。
她心中泛起怨愤,也不知霍夫人究竟为何这般着急……就算不顾她的感受,可万一识人不清所托非人,难不成这事传出去会好听么?
她敛眸一叹,五指不自觉地攥在掌间,只觉这霍家越待越没意思。
裴映慈不由暗想,她实在该仔细替自己好好打算,上回李二那事已闹得很不愉快,不料霍夫人仍不灰心。若任人摆布胡乱指婚,她倒不如把主动权握在手里,凭他什么世家官宦也罢了,倒不如找个能让她说了算的普通人家,今后倒也多几分自由。
她陷入心事,不防那发令的内侍忽而鸣号。
她还不及回神,却听卢少灵声色沉沉:“郡主,抓紧了。”
他一扬鞭,骏马已拔足而奔,裴映慈惯性后仰,结结实实贴紧他的胸膛。
她稍怔,忙挺背挪开稍稍,一手拉紧缰绳,心下却奇道,本以为卢少灵区区书生,就算通识六艺也不如习武之人,可见他身势敏捷,气定神闲,御马绝不在话下。
耳边猎猎风声呼啸而过,裴映慈一颗心砰砰直跳,从来也没有和哪个陌生男子这般亲近。
卢少灵虽虚拢着她,却知分寸,并不以男人的气势压制胁迫,没有那束手束脚无可挣扎的困窘。
他的怀抱温暖,拥有可靠的力量,逐渐抚慰裴映慈那颗烦躁不安的心。不自觉间,她已将方才的千愁万绪抛在风中,不得不专心眼下的比试。
这比试靠搭档合作,一人御马,一人引弓,配合默契便一击既成。
裴映慈身手不俗,当即摸过箭筒,搭起支羽箭,迅疾而发,命中靶心。
安平长公主携霍采英夫妇坐在高台,她见此情景,忍不住拍手喝彩:“好身手!”
每个箭筒分别放了三支羽箭,裴映慈箭无虚发,招招命中,卢少灵也不得不叹服她的神准,联想她的出身,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羽箭命中,那箭靶应时一震,竟从顶端缓缓落下一块绸布,上边细细密密写了几行小字。
在旁的小内侍高声唱读,原来是一句“迎春”诗文,意头极好。
其他人见此情景,也明白过来比试为次,实则为圆长公主春宴之意,动作不免加快许多。
而其他搭子并没这样的默契,御马倒不算难,本朝盛行马球之风,有心培育子女的世家都会请来名师教养,只是这引弓射箭一事大多得倚靠男子,彼此配合有碍,自然意外频出。
也亏得这阴差阳错的分队,卢少灵一马当先,拢着裴映慈绕场越过沙地,竟无其他对手赶上。
她下意识回眸望去,各人有各人的状况,她瞧见孙若荧跟名敦厚公子坐在马上,那郎君不知是紧张又或马背颠簸,正手忙脚乱挽着弓,孙若荧则是一脸的不耐烦。
裴映慈低叹一声,稍侧首对卢少灵道:“卢公子,锋芒过盛不是好事,我们慢些,不必急于一时。”
卢少灵也非好胜逞强之人,当即明白裴映慈所想,他稍勒马缰,速度缓下许多,二人同乘一骑,那马儿慢悠悠地踱在湖畔,男俊女俏,宛若一对璧人于此幽会,景致奇美。
高台之上,长公主与霍采英相视一笑,见了此景自然欢喜。而秦鹤扬却笑意稍敛,他长睫微沉,不觉意已轻轻皱起眉头,不知有何思索。
裴映慈缓了一阵,见已有几骑追赶上前,又担心二人太过亲昵反而引出波澜,便又回眸瞧向卢少灵。
不待她开口说话,卢少灵已闻弦知意,当即扬了马鞭朝湖心亭奔去。
骏马停在湖畔,二人翩然落地。
他们要将亭中角檐的鲜花摘下,以春信送赠长公主。
前往湖心亭的石道已被拆除,水面余留错落仅容一足站立的木桩,想要登岛,须得经过此关。比起前边的骑射功夫,这比试便是一人的较量,哪怕不识轻功,也能靠足力迳过木桩,援墙而上摘得花簇。
卢少灵本已束起袍摆,不料身边倩影轻闪,裴映慈足点木桩,三两下奔至岛中,施施然跃上亭盖,裙摆轻飞,优哉游哉坐在檐角,慢悠悠地伸手摘花。
她容色俏丽清冷,微微垂首,玉指轻捻,一朵朵拢在怀里,花团锦簇映娇靥,翩翩然真若九天仙女,一时看呆众人。
她捧起一簇花,明眸流转,清泠泠的目光落在卢少灵脸上,“卢公子,接着!”
那花簇应声坠跃,卢少灵原本因她这眼心驰神荡,耳畔忽传娇音,忙醒悟过来,展臂接稳花束,再抬眸,一阵香风微袭,衣袂袅然,裴映慈已盈然落地。
卢少灵微怔,不自觉道:“没想到郡主身手这样好。”
裴映慈垂眸轻笑,唇边梨涡隐现,还不及解释,只察身后一道蛮横的冲力奔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