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孤寒,店家给每间屋里都点了炉子,照着灯笼有一种晦暗的暖,寻春所有的东西都在路上遗弃了,但索性那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也就丢了。
他脱下外衣时,忽然摸到衣服里多了个什么,拿出来一看,是个玉石的玲珑球。只有一个指节大小的玲珑球共有四层,每一层都精雕细琢的刻着祥云纹和四兽。
天下能雕这东西的人有多少寻春是不知道的,但他曾经见过一个大的玲珑球,拳头大小也才九层,价格已经是能惊掉人下巴的程度。
近日近了他身的人屈指可数,虽不知缘由为何,但寻春心里莫名有种感觉,最好是把这东西丢的越远越好。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打开窗向着窗外奋力一扔,不知价值几何的玲珑球划着弧度的被扔了出去,消失在了夜里。
做完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寻春吹灭了蜡烛,秉承了他一惯的习性一觉睡到大天亮。只是翻身起床时只觉得脑子有点不大灵光。他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直到退房出门时他也没想明白不对在哪里。
就维持着这个恍惚的状态出了门,等到他回神时已经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寻春抬头张望了一下看见了院子后面那棵大枫树,便确认是这里,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有人应声,在习习凉风里等了许久后一老妪慢慢走过来开了门,待看清寻春的脸后眼中冒出光彩,她颤声道,“你还活着?!”又突然想起来这话说的极其不吉利,连忙打了几下嘴,让开了路。
“瞧我这嘴胡言乱语的,快些进来暖和些,用过早饭了吗?”老妪同他絮絮叨叨的说,“你来的真巧,娃娃这两天着凉生病了没去上私塾,昨晚闹了一夜这时候还没醒。你这些年没来过你是不知道,他聪明的夫子都直夸他说以后一定是个考状元的料。看过的书一遍就能背下来。”
短短的一段路,老妪不禁将过去又回想了一遍。数年之前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到这里,在她家借住几天后与她协商将孩子留下寄养,老妪那时刚得了消息,儿子已命丧战场,悲伤不已,想有个伴陪着便同意了他将孩子留下。
多年没有消息的寻春老妪只以为他是跟自己儿子一样的结局,却没有想到在今日又见到他了。
寻春跟着她进了屋后,连茶水也没有接,平静的说,“阿婆,我来接他走了。”
老妪知道他来可能是为了这事,但真的说出来心底还是不舍,孩子她养了几年了到底是有了感情,颇有些不舍。她睁着浑浊的眼睛看寻春高大的身影,他与过去来时没什么两样,还是一样的冷漠。满是沟壑的脸颤动几下,知道让孩子跟着他走才会有一个好未来,还是低头妥协了,“那吃过午饭再走吧,我把衣服给他收拾收拾。”
“不了,我有事不太能耽搁。”若是同意了就不会真的是午饭后走了,同人道别是最麻烦的事。寻春径直进房间里去,被窝里正睡着一个白白脸蛋的娃娃,便伸手拍了拍他,见他悠悠醒转。
揉着眼睛醒来的娃娃仍旧困倦,他奶声奶气的向着老妪撒娇着要抱。
见此情形老妪哪里还管的上寻春,急忙上前去把他,嘴里不住的说,“婆婆抱抱,娃娃好些了吗?”
“身上疼。”
“等烧退了就不疼了……”老妪爱怜他,连穿衣服的东西都极轻柔。
寻春便等他们好一阵慈孝。
娃娃其实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男人,他心中隐隐有些预感,所以有些期待的问老妪,“婆婆,他是那个人吗?”
娃娃渴望了几年的人就在眼前,老妪又怎会让他失望,“是他……”
“真是爹呀!”连鞋都顾不上穿,娃娃连蹦带跳的来到寻春面前,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最后却只是略带羞涩的小声喊了句“爹爹。”
“嗯。”寻春矮身把他抱了起来,不大点的孩子分量也轻,用不了多少力就拢在了怀里。“我来接你了。”
“真的?!”婆婆一直都告诉他,自己是寄养在这里的,终有一天父亲会来带他走,盼了一年又一年,终于是盼来了。
小孩子在兴头上高兴起来便什么都忘了,他没有注意到老妪不舍的眼神,自顾自的抱着寻春亲昵。
“娃娃问了婆婆好多次了,她也不知道爹的名字,爹叫什么呀?娃娃都七岁了还叫娃娃,别的小朋友都有名字的。”
“叫寻春,你的名字……”寻春闭目想了一下,他自己是没有姓的,总不能孩子也没有姓。秉着一点私心,寻春说,“姓宋,名字你有喜欢的吗?有的话自己取一个也行。”
娃娃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抱紧了寻春的脖子说,“没有没有,要爹爹取。”
已经快忘得差不多的书籍诗句在下一刻跳出来一句,“朝为日出时也,不然你叫宋朝如何?”
朝这一字在娃娃口中反复咀嚼,欣欣向荣的一个字,他欢呼着转向老妪,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婆婆我有名字了!”
“哎哎,好听。”老妪连声答应他。
寻春的脸上难得有一丝笑,他托着宋朝就像托起了父亲留下的痕迹,“阿婆,把衣服简单装几件吧,我还有事,即刻就走。”
“好。”宋朝开心比什么都重要,老妪把遗憾深深掩藏,手脚麻利的站起来去翻衣服。
宋朝挣扎着从寻春怀里跳下去,笑嘻嘻的说,“婆婆我来帮你!”
说是简单装几件,但老妪生怕宋朝路上饿着冻着,连小玩具也想给他带上。要不是包裹只有那么大,她估计能把所有的都给塞进去。
老妪收拾的速度很快,但等真的递出包裹时她还是没忍住,她问,“……真的不留下吃饭了吗?”
她得到的仍旧是那个答案。
一手提着包裹一手牵着缰绳走在马前的寻春只觉得今天是有点什么不对劲,但他越想脑子越乱,想到最后甚至觉得眼前出现了幻影,他连忙闭目静心。但天旋地转的恍惚感挥之不去,再睁开眼时,脚下的路已经变成了狂浪一般扭曲,每走一步对他来说都是考验。寻春额角泌出冷汗,努力想分清方向却怎么也走不下去一步。
直到眩晕感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止步不前一筹莫展时,一声直达天灵盖的铃声叫醒了他。
他循声回头,马上的宋朝疑惑的看着他问,“怎么不走了?”
寻春看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深呼吸一口气问,“……我刚刚停了多久?”
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的宋朝迷茫的说,“没有停啊。”
正常人是不会记得自己在路上走了多少步,每一步脚边有些什么,寻春无从佐证自己到底停没停,只能选择相信他的话。
“等我忙完了事,就带你回家。”
“家!”宋朝眼里满是期待,“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的,还有好多人,你可能还会有弟弟妹妹们……”寻春想起那些孩子们,突然顿住了脚步。
寻春的停留和沉默让宋朝有些本能的不安,他很想跟这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的父亲在一起,生怕自己被再次送走,连询问的声音都忐忑不安。“爹在想什么?”
“我在想,到时候我带你回去,那位叔叔……他会不会嫌弃我们。”虽然不用想都能知道李墨绝对不会嫌弃,但寻春并不是真的在意李墨的看法,他在意的,过不去的坎是自己的心。
但停滞不前是寻春永远不会做的事,他即刻收拾了一下心绪,安抚着不安的孩童,“我们先去一趟其他地方再回家,你正是读书的年纪,到时候跟那些弟弟妹妹们一起上学,正好。”
听着规划里有他的未来,宋朝心便落回了肚子里,又高高兴兴的答,“爹去哪里我去哪里,不要丢下朝朝了。”
“朝朝?你倒是会给自己取小名。”
宋朝腼腆一笑。
寻春语气平淡的说,“我不会很会养孩子,可能在一些方面想的没有那么周到亏待了你,你要有心理准备,最好是能自己解决一些事情。”
“嗯嗯。”估计只要不是让他离开,寻春说什么宋朝都会点头答应。
宋朝的过于乖巧让寻春有些诧异,寻常的孩子贸然间离开了长久习惯的身边人,即使不是至亲也该难过一下,这小子怎么说什么都那么乖?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毕竟要求一个七岁的孩子养活自己也太强人所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