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顺天府。
王府正堂中,跪了一地的人。个个锦衣着身,穿金带银,着实富贵。
为首的那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首座上那人哭诉道:“爷爷,您可不知道,近来那些商帮,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处处欺压咱兄弟。”
“咱兄弟是苦命人呐,承蒙爷爷关照,这才有了今天。若只是冲咱来的,咱兄弟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绝不会叨扰您一个字。可那些商帮、那些商帮明摆着,就是要借着打咱兄弟的脸,去落爷爷您的面子啊!”为首那人恨恨道,“真是可恶!可恨!咱兄弟没办法,只能来请教爷爷,请爷爷为咱兄弟做主啊。”
他说着当即磕了一个响头,跪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不住地连连磕头。
一时间,厅堂内哭声不停,尽是“哐哐”磕头之声。
这些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叫众商帮头疼的“皇商”。
而堂上首座那人,闭着眼睛,手掌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气定神闲地搁在膝盖上,拨弄着一串佛珠。他三十来岁年纪,面皮白净,脸上鲜少髭须。那人听堂上哭声大作,皱起了眉头,只觉得心烦,登时将手边茶盏掷了出去。
“砰!”茶盏击中了为首那人的额头,顿时在那人额间豁出一个血流不止地伤口来。那人却不敢说一个字,当即匍匐在地,停了哭诉,肥硕的身躯颤颤巍巍地发着抖。
茶盏掉落在地,登时四裂,泼洒出的茶水将昂贵的波斯地毯溅得脏污一片。
堂上登时寂静,无人敢言。
“废物东西,这点小事,也要爷爷我来出马。”首座那人出口骂道,可声音却又尖又细,七拐八拐,一听便知是个净了身的太监。
确实不错,那人确是太监。此人姓王,名虎,乃是东厂掌印太监傅东海手下一名心腹,位居御用监掌印太监,乃是傅东海安插在十二监中,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福争权的棋子。
此人心性贪婪奸恶,如下山之虎,惯会搜刮民脂民膏,却极善经营,因此被东厂提督傅东海赏识,特命他为自己打理产业。故傅党一派“皇商”,尽为王虎所统。
“爷爷,莫要动怒,倘为这点小事气坏身子,才是大大的不值当。”王虎身边一个小太监讨好谄媚地端来茶水,望王虎消气。
王虎冷哼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商帮领的头,爷爷我倒要瞧瞧,他有几个脑袋来砍!”
领头的装模做样擦擦眼泪,继续喊冤道:“爷爷,咱兄弟明里暗里都查了一遍,您猜怎么着?那真是不讲爷爷您放在眼里了。那几个反了天的商帮,什么晋商、徽商、福建商帮,那是统统有份,不过最不知好歹,辜负您大恩大德的,还要属那江南商帮!”
“江南商帮。”王虎眯着眼,想了想,“楚家,楚鸿飞领头的商帮。”
“正是,正是。爷爷,您可得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呐!他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楚鸿飞可没那般蠢。倒是你,把爷爷我当蠢才看!”王虎拨弄佛珠的手一顿,一拍桌子,细长的眼睛狠狠瞪着跪地的商人,“他敢跟我、跟督主叫板,那必然是攀上了刘福那老东西。”
那领头商人如遭当头一棒,连忙磕头请罪:“这这这......小的怎么敢呐,小的不敢呐!只是江南商帮同刘太监素无往来,这、这,小的愚笨,实在是不清楚啊爷爷!”
“攀上刘福那老东西,联合各大商帮,想借此打压俺。等到俺与刘福两败俱伤,各大商帮尊他江南商帮为头领,赚他个盆满钵满。”王虎冷笑一声,“他算计得倒是好。”
“只那老小子未想到,虎豹相争,岂能让他渔翁得利。隔岸观火,只怕惹火烧身。”王虎一振袖,站了起来,“待俺禀明督主,再做定夺。”
......
岳将军胡同,第一进,傅府。
这乃是当今东厂提督,位极人臣的大太监、大宦官傅东海的居所。外表看上去白墙黑瓦,门户简朴,无甚稀奇,直令人不敢相信,此乃当今圣眷最浓的东厂提督所居之处。
可往里瞧,却别有洞天。门户一开,内里景观着实叫人咂舌。且说其占地之广,几可容纳千人,有百间厢房之多。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回廊九转,奇草仙藤、名贵山石随处可见。
而傅府某处厢房中,幔纱四垂,锦缎为壁,只风一吹,淡红幔纱当即如海涛摇曳,如梦似幻,如入仙境。
王虎收了一身嚣张气焰,跪在幔纱前,向幔纱后那一道人影卑躬屈膝。
“督主,您看......您看是赏那老东西一点面子,还是......”
“啪嗒——”一道令牌被抛在王虎身前,王虎忙小心捧起那块令牌,连连磕头,连声应是。
由于衣袖遮掩,令牌上的字瞧不清楚,能够隐约瞧见的只有三个字——
“锦衣卫”。
......
“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楚夫人王灵犀在厢房内左右踱步,如火上蚂蚁,焦躁不安,她不禁向楚鸿飞发着牢骚,“都怪你和那轻狂孩子,非要去得罪那些太监,我现在真是、真是提心吊胆!那些太监,谁知道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我这般做,还不是为了江南商帮。”楚鸿飞又饮了一口茶,这已是今晚第八盏茶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已将一部分利益让给司礼监太监刘福,为的就是得到他的庇护,那傅党‘皇商’再猖狂,也不敢开罪刘公公。到时候皇商内部明争暗斗,我等几大商帮再夺回市场。此计甚妙,绝无差错,绝无差错。”
楚鸿飞说着绝无差错,可眉头却紧紧锁着,他突然道:“岳丈派来的镖师,皆是镖局好手吧?”
王灵犀白了他一眼,道:“这是自然。我永福镖局顶了尖的一流镖师,现下尽在我府中了。你和麟儿成天叫我担忧,也就爹爹才能叫我安心。”
她这番嗔怪,倒叫楚鸿飞放下了些悬着的心,他道:“那就好,那就好。”
楚鸿飞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麟儿呢?他现下在何处?”
王灵犀顿了一下:“许是和他那小厮在闲玩吧。”
楚鸿飞恨恨地长叹一声:“他还是改不了那副脾性。索性近几年没有闹出人命,也便由他去吧。”
王灵犀没有作声。
惯子如杀子,王灵犀一直明白。可是、可是......可是那是她求神拜佛、怀胎十月才诞下的麟子。王灵犀一直是知道的,她知道楚麟做的那些事情,知道那些死于非命的小厮丫鬟,知道那个名叫小春的孩子所受的折磨。
可是蝼蚁岂能比肩天之骄子,那些仆人的命,也能算命吗......
只要麟儿开心。
一时静默,唯一能够听见的,只有窗外夜风的呼啸声与枝桠的簌簌声。
“嘎吱——”似乎是踩到落地树枝的声响,楚鸿飞一瞬间警觉起来,再也不复往日风轻云淡的从容样子,而是狼狈奔到窗边,打开窗户向外瞧去。
一双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与楚鸿飞对视。
楚鸿飞松了口气,那原是只不知何时翻进墙院的野猫。
......
小春躲在山石中,弯着腰搂着膝盖,长发稍稍遮住了小春的眼睛。小春仍然在发着抖,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从远方传来一声犬吠,继而从黑暗中出现一双手,将自己拖拽进万丈深渊。
微弱的、寒凉的月光透过山石的缝隙,照在小春的身上。
小春也变得皎洁,但小春比月光还要凉薄,似乎下一秒就要变得透明,随风而散,也随风归去。
小春抬起头看着夜空。
今夜有云遮挡,群星隐没不见,唯有那一轮圆月悬在天边,边缘隐隐散发着红光,竟显得那般诡异。
像是一只怒睁的眼睛,要将人间一切罪孽都看清。
而远在房中的楚麟耐心地数着数,万钧在楚麟的身边心急地打着圈,它已经许久没有玩这个游戏了,它也很想念好玩的小春。
“三、二、一。”楚麟露出笑来,“小春,躲好了吗?”
一阵空荡的回音。
他知道小春不会回答,因此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楚麟露出了唇边的虎牙,本该是生气勃勃的象征,此刻却像是催命的獠牙,只听他道——
“我要来抓小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