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人手已安排妥当了吗?”傅东海问道。
一个小头领回道:“都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绝无差错。”
傅东海微微颔首,那小头领便也会意退下。
厅中无人,唯有傅东海在衣袖的遮掩下,紧握着手中的那柄短剑。
宁白尘与纪扶摇赠给他的那柄短剑,伴他这六年来嗟磨霜雪,而他也将用这柄短剑,以仇人的血,来祭奠他们的亡魂。
黑风寨仰仗天险,易守难攻,故朝廷屡次派兵,无不战败而返。
可黑风寨有悬崖倚仗,可也给黑风寨带来了一个致命的弱点——黑风寨中人人皆以为悬崖峭壁,无人可攀,故不必守,这便是黑风寨铜墙铁壁中唯一一个明晃晃的缺口。
傅东海没有在悬崖处设伏,倘若那位领兵的东厂提督够聪明,那这处悬崖,便是他赠给阎如风的见面礼。
他忍耐了六年,他不想再等另一个六年了。
那双年少的、却如狼一般凶戾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的光。
他有预感,这一次的血战中,黑风寨将不复存在,而自己终将走出这里,踏上寻仇之旅。
这是他的命运。
......
“回禀督主,此地匪患猖獗,黑风寨盘踞此地亦有数年之久。群匪仰仗黑风崖天险得以自保至今,实在是易守难攻......”此地官员小心翼翼向马上之人禀告着。
且看那马上之人,锦绣鲜衣,上着五彩祥云,乌纱冠,紫金裘,一看便知是当世贵人。那人眉目宛若刀刻,凛然而凌厉,无端透露着一股危险之气。
东厂提督,阎如风。
“那黑风崖可曾去探过?”阎如风问道。
“这......那黑风崖险峻高绝,恐难以攀登......”那官员流着细汗,颤抖着手扶了扶官帽。
阎如风只转了转眼珠,瞥他一眼,那官员当即两腿打颤:“我只问你,可去探过。”
“回督主,未、未曾......”
“那便去探。”阎如风轻飘飘一句命令,他手下人当即应是,策马往黑风崖下行去。
东厂之人行事颇快,来去皆是疾速,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去刺探黑风崖的人便回到了营地,进入战帐中向阎如风禀报:“回禀督主,那黑风崖——”
“可攀。”
“如何攀得,那黑风崖高达百尺,岂是人力可攀?”那官员一惊,正要责问,可那东厂属下却先将一团东西掷入了官员的怀中:“大人,不妨看一看。”
那官员眉头一皱,拿起那散发着丝丝冷气的东西仔细一瞧,又是一惊:“这是......”
“黑风崖上的残余积雪。大人不知,我等东厂之人有些功夫在身,这倒也不足为奇。”他话说得倨傲,一如东厂本色。
阎如风无意去管他们之间的口舌,他只沉声下令:“子丑交替前,从黑风崖上坠下绳索,供明日攀登。你带着得力的人手,小心黑风崖上守卫,莫要打草惊蛇......”
“回禀督主,黑风崖上并未设守卫。”
阎如风眉头一皱:“并未设守......请君入瓮,怕他们也没有这样的谋算。”
思量片刻,阎如风计划已定:“明日午时,主力正面佯攻黑风寨,东厂人马自黑风崖奇袭,里应外合,弭平匪患——”
“片甲不留。”
......
“杀!!!”吼叫冲天,战旗猎猎,朝廷军马再度强攻黑风寨,一时间烽火四起,遍地狼烟。
“放箭!落石!”黑风寨头目嘶吼下令,霎时间羽箭如林,黑压压一片遮掩天日,山石滚滚向朝廷兵马席卷而去,有人中箭落马而亡,有人被巨石碾压手足残缺,一时间哀嚎遍野,可朝廷军的攻势并未停下,而是更加逼近黑风寨。
“取黑风寨山匪三人首级,赏白银三百两!取头目首级者,晋升一级,赏白银五百两!取匪首首级者,官拜千户,赏黄金百两!!!”
此令一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朝廷军斗志昂扬,竟不顾生死,再度进攻而上!
“格老子的,都不要命了吗......接二连三,接二连三!”黑风寨头目满头冷汗,这已经是朝廷军第三次强攻了,以往来犯者早被打退,可如今的军队却越战越勇,隐隐有要攻破天险之势。
一阵莫名的预感自心中升起,那头领只觉得浑身一颤,还未来得及细究,朝廷军便已攻至近前,他来不及思索,于是只能将那直觉抛诸脑后——
“放火箭!”
而在黑风寨的背后黑风崖,东厂缇骑领着军中好手,正沿着早已布好的绳索攀登。
那百尺之高的陡峭山石,在东厂缇骑脚下似乎宛若平地,只见一盏茶的功夫,军中好手尚未攀登到一半,那些东厂缇骑却早已登顶。
来去如影,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东厂缇骑纵横京师,果真名不虚传。
阎如风早在黑风崖上等候众人,待所有人悄无声息登上黑风崖,而不远处喊声震天,阎如风不急不徐抽出腰侧佩剑。
长锋凛然如雪,出鞘即饮血。
那双如深潭般古朴的双眼中骤然流露出冲天的煞气,阎如风沉声下令——
“杀。”
......
“还没打退吗,吵得老子头疼!”傅莽满心以为,这次也同往昔一般,顶多半日便能将朝廷军打得落花流水,不敢来犯,却不想今日竟鏖战了这般久,他刚想询问战况,一个喽喽便跌跌撞撞爬进厅堂。
“禀告寨主,那朝廷军又攻上来了,小的们快、快撑不住了......”
“废物!”傅莽怒斥一声,他猛地起身拿起大刀,却忽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打量着身后的义子傅东海,“你说你已安排妥当,绝无差池?”
傅东海丝毫不惧,反而笑道:“是,我已命人在山寨外埋下火器,倘若真千钧一发,也定叫攻者有来无回。”
“最好是这样。”傅莽气哼一声,眼角肌肉微微抽搐一下,他看着傅东海,突然想起这小子六年前的模样。
瘦小的讨饶的小兔崽子,竟也在六年之间,长成了一个智谋超群的少年人。
是自己给了他一条命。
“若叫我发现你在骗我......”傅莽扛着大刀跨出厅堂,那刀上的斑斑血迹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重的铁腥味,“我的好儿子,回来老子便把你扒皮抽筋。”
傅东海却不怕,他反而紧随其后,只是在傅莽瞧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扬起一分得逞的笑:“回禀义父,东海,不敢。”
那指挥的头领看着如潮涌来的朝廷军,早已手脚冰凉颤抖,更不用提什么布军兵法,傅莽及时赶到,瞧着头领那副胆小如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径直挥刀砍去,那头领尚未回过神来,头颅便已从堡垒上落下,落在了朝廷军中。
头颅被马蹄践踏,破碎的骨屑与涌流的鲜血直令人作呕,无论是朝廷军还是黑风寨的人,无不静默怔愣了一瞬。
傅莽......他是真正的穷凶极恶,杀人如麻......
“敢有后退半步的,老子先砍了他的脑袋!”傅莽刚杀了一人,神情却未有分毫波动,他甚至毫不在意,“杀了狗官的人,老子通通有赏!赏你们白银、黄金、美人,应有尽有!”
“都给老子......”那一个“冲”字还未吼出,一个负伤的山匪却呻吟着打断了傅莽的话。
“寨主、寨主,黑风崖......”
傅莽紧皱起眉头:“他娘的说清楚点!”
“有人......”那山匪不是不想说清楚,只他浑身负伤,血流不止,“有人从黑风崖......攻上来了......”他话音刚落,当即倒地立死。
就在那山匪倒地之时,一支利箭破空,向傅莽疾射而去!
尖锐的箭尖逼近傅莽的身前,他的眼瞳不住因恐惧而放大,他猛地抬刀以挡,却听“铿锵”一声,刀刃与箭头相撞,宛如金石相撞之声。
利箭微微偏离轨道,猛地没地三尺,而傅莽手中号称八十斤的重刀却也因此险些脱手,傅莽的手腕都因此隐隐作痛。
四两拨千斤,好厉害的一支箭!
傅莽心中一惊,抬眼看去,却见黑风寨中,不知何时从黑风崖那里攻上来一伙朝廷官兵,而那为首之人收弓而立,神情静默得如同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
傅莽无意间与那人对视,他看着那人的双目,却无端地通体生寒。
“来、来人!”傅莽吞咽了口口水,色厉内荏,“先将这伙人剁了下酒!”
喽喽们从四方围上,将傅莽围在中心,傅莽方才还将后退的头领斩于刀下,可如今他看着阎如风,却也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步伐微动,可他的后背心口却抵上了什么冰凉而尖锐的东西——
刀尖。
傅莽浑身一颤,他想偏过头去,却被那刀尖逼得不敢动弹,他紧咬牙关:“傅东海,你好得很!”
傅莽身后的傅东海微微一笑,刀尖顺势而上,抵在傅莽的脖颈。
境况瞬息万变,黑风寨内部竟已生乱,一时间喽喽们不知如何应对,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是朝廷的东厂提督?”傅东海望着阎如风,“我的这份礼物,你还满意吗?”
“黑风崖不设守,原来你就是黑风寨的叛徒。”阎如风眼神似乎微动了一瞬。
此言一出,黑风寨众人纷纷哗然,可傅东海却不畏惧,他只隔着万千人群,定定地瞧着阎如风:“看来我的礼不够重,那我便再送你一份礼物。”
“傅莽的性命——”短刀瞬息之间深切入傅莽的脖颈,血液喷溅在傅东海的面容上,“够吗?”
他忍耐了六年,他不怕血,万军之中他也能装作镇静,可他还太年轻,正如他不知道傅莽当颈一刀,却还能拼命挣扎着,在垂死之际向自己挥来一刀——
“老子要你......”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傅莽嘶吼着向傅东海挥出最后一刀,“要你陪葬!”
刀锋在傅东海眼中渐渐放大,那带着浓厚血腥味的刀刃逼近傅东海的身前,他心脏狂跳之间,突然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也是这样的狼狈,也是那样多刺目的鲜血,兜兜转转却又回到原点。
他不甘心......
最后一刻傅东海紧闭双目,可他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他的耳畔炸裂开一声刀剑相撞的轰鸣,一柄如天光般耀眼的长剑破空而来,直直刺入傅莽的身躯,带着傅莽魁梧的躯壳一同向后飞去!
一个如疾风幻影般的身影掠过傅东海的身前,傅东海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衣角的五彩祥云,便被揽入一个僵硬,却又意外温暖的怀抱。
“死是世上最轻易的事。”阎如风带着傅东海破除重围,他身形迅疾如风,几乎就在傅莽落地的那一瞬,阎如风同时拔出自己掷出的那柄长剑。
“而今天,还没有到你的时候。”傅东海怔怔地望着阎如风,他唇齿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可他在巨大的心神震颤之下,已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阎如风轻出一掌,将傅东海推离危险,而他刀锋一振,眼神微沉。
那是猎者入围场的眼神,胜券在握,生杀予夺。
“众将听令,格杀勿论。”
刀光剑影在傅东海年少的眼中交织成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生与死交织在一起,傅东海头晕目眩,可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来去自如,所向披靡的东厂提督。
他的剑锋似乎无往不利,所到之处便是见血封喉,所有人都为之战栗、胆寒、恐惧,他似乎生来便应掌生杀大权,立于万人之上。
傅东海的眼中闪烁着神往的、乃至狂热的光。
“东厂提督,阎如风。”他呢喃着。
......
“回禀督主,黑风寨八百一十三名贼寇,除他外,都已就地格杀。”
阎如风微微颔首,他正擦拭着剑上的血污,那饮血无数的利剑在擦拭下重新变得明亮如雪,好似不曾沾染过杀生的罪孽。
“带他下山。”阎如风对属下下令。
可一只手却拽上了阎如风的衣角,傅东海仰头看着阎如风,坚定道:“我不下山。”
阎如风扫他一眼:“那你想如何?”
“你带我走吧。”彼时十七岁的少年傅东海,尚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稚气,他就这样定定地、甚至毫无保留地看着阎如风。
他想,你带我走吧,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
阎如风没回答,他只问道:“十七,还是十八?”
傅东海答得很快:“十七。”
“十七岁便能有如此谋算胆量,你有天赋。”阎如风话锋一转,“可这天赋煞气太重,带来的只有杀业,我劝你不要踏上同我一般的路。”
“那你踏上的,又是一条什么路?”傅东海刨根问底。
阎如风沉默了一瞬,随后道:“不归路。”
“我知道一定很危险,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傅东海道。
阎如风看着他,破天荒轻笑了一声:“这样的路,你也要走吗?”
傅东海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走!”
“既知是不归路,又为何要走?”
“人生短短数十载,任你煊赫落寞,天地万途,不过同归于尽,世上何曾有过归路?”少年人,少年心气,傅东海一席话说得尽显狂气,可阎如风却为之一怔,“况且不归路上风刀霜剑,你一个人走,也太寂寞。”
“不如我伴你一起。或许来日,我还能保护你。”傅东海越说越无边际,阎如风不禁为之发笑。
阎如风指了指自己:“你来保护我?”
阎如风平生三十二载,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也从未有人敢对他说过,我来保护你。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
“你要走,便走吧。只希望你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天,不要悔恨。”阎如风的声音意外的轻,他像是告诫傅东海,又像是在说给多年前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阎如风问道。
宁川二字在唇舌打转,可傅东海莫名地将这二字压下,回道:“傅东海。”
以往的宁川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满心仇恨的傅东海。
川流入海,他告别往昔,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