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爷,小的来送些果蔬,麻烦您行个方便。”送果蔬的老伯点头哈腰着,向看门护卫的手心里塞了几枚铜钱。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楚府看门的护卫也狐假虎威,若不收些钱财,难免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好些麻烦,那老伯只好每次备些铜钱,后来便成了惯例。
那两个护卫嗤了一声:“老头儿,你这真是越来越少了啊,下次再这样,就别怪我们搜得仔细些了。”
什么搜得仔细些,装腔作势,无非是毁坏果蔬,叫那老伯完成不了差事。
“是是是,小老儿清楚了,下次不敢了,不敢了。”老伯连声道是。
那两个护卫这才趾高气昂,给老伯让了路。老伯弓着腰,一步一步将那装满果蔬的木车拖到楚府伙房前。
“果蔬送到了,哪位出来核对核对?”老伯扯着嗓子扬声道。
“月溪,去瞧瞧果蔬——”
“月溪,月溪?这小丫头片子,人呢?”一阵嘈杂之声响起,随后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来送果蔬的是吧,你且将这些果蔬都搬到后厨。我看你人也老实,想必不会作假。”
老伯称是,随后一点一点将车中框内果蔬搬到伙房,车里用以装果蔬的竹筐便也渐渐空了。
老婆婆扫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便道:“得嘞,去找帐房先生领银钱吧。领了钱,就将这车拉走,免得碍手碍脚。”
“多谢,多谢。”老伯喜笑颜开,赶忙随着领路的小丫鬟去领银钱。那老婆婆也回了伙房,做着手中的活计,一时之间,木车旁无人经过。
除了一道瘦小的身影,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木车内。
木筐盖子被打开,小春很快钻了进去,再小心将盖子盖上。
小春已提前在身上抹了各种香粉,自身的气味被掩去了七七八八。再加上筐内的残留的果蔬味,小春想,这应该是找不到他的。
可小春蹲坐在木筐内,这里静得出奇,小春却心如擂鼓。
不会找到他的......不要找到他......
不一会儿功夫,似乎是老伯领了银钱回来,木车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多谢姑娘领路,小老儿便先回去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显然是那送果树的老伯。
“嗯,你去吧。”
老伯朝那领路丫鬟拱拱手,随后又抬起木车,准备向楚府外头拉去。
奇怪了,怎么今日的木车,比往日要重呢?老伯心下不解,以为只是自己年老体衰,遂不作多想,径直拖着木车,正要出府,可在半道上遇见了一个少年人。
......
木车似乎走了很久,大抵早已出楚府了,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小春终于松了口气,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就这么......逃出来了吗?就这样顺利?
小春莫名地有些不安,可逃出生天的喜悦使他无暇思索太多,他太高兴了,即便还身处木框之内,小春却已露出了一个笑来。
“咔哒。”木车停下,似乎是到了地方,老伯似乎也已经离去了。
小春等了好一会儿,觉得彻底毫无危险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盖。
“哎呀,小春,你叫我好等啊。”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春动作登时一滞,他瞳孔骤缩。
小春僵硬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楚府,也没有逃脱掉楚麟。
他的面前,是一如既往笑着的楚麟和如影随形的万钧。
可最让小春不可置信的是,楚麟身边的女子,正是月溪。
小春头晕目眩,他连同木筐一起狼狈地跌落在地。他身上沾满了污秽尘土,可他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月溪。
小春狠狠咬住唇,却还是无法抑制地落下一行泪来。
楚麟第一次从小春的那双眼睛中,看到愤怒与怨恨的情绪。
太有趣,太好玩了,楚麟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小春,你身价倍增哩。我买你花了一百八十两银子,今天月溪又将你卖了,我却花了三锭金元宝。”
月溪根本不敢看小春的眼睛,她别过头去,没有看小春一眼。她只是不停地呢喃着:“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我迫不得已......”
“......为什么?”小春匍匐在地上,他的泪水打湿了土地,他的手掌也紧紧攥住,以至于指甲都在手心掐出了血痕,他平生第一次置问着别人,“为什么!?”
“为什么?”楚麟想了想道,“可能因为,小春没有那么值钱吧。和三锭金元宝比起来,是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
月溪想要反驳,她想说,不是的,小春不是东西,可她怎么也张不了口。
因为事实就是,小春被她出卖了,换来了三锭带着血的黄金。
“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也许人愤怒到了极点,便也就剩下了一片空白,小春迷茫地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埃的手,看了看自己伤痕交错的手臂,上面既有楚麟留下的鞭痕,也有杜三娘留下的抓痕。
这句话就像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救命,而是催命。小春从前曾压抑的委屈、悲伤、忧愁、愤怒,曾笼统地表现为在生死难料边缘徘徊的麻木,在这一刹那统统爆发了出来。
“啪嗒——”一滴鲜红的泪水自小春眼角涌出。
十二岁的孩子,何以沥干心血,流出这样一滴苦极怒极悲极、分明是心如死灰枯槁之人才有的血泪来?
“我是人!”小春耗尽了所有力气,向楚麟吼道,“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楚麟轻飘飘的一个字,截断了小春的怒吼,“小春是我买来的,最喜欢的玩物。
“我是人.......”小春嘶哑着,说出这句话来。
“人呐,金作撇,银为捺,小春什么也没有,比狗都不如。”楚麟摇着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呀,小春,你看好了。”
“老伯,我这里有三锭金元宝,你若能拿到,便都是你的。”楚麟扬声道。
原来那拉车老伯从未走远,只是远远地躲在柱后,这时才走了出来,他一边木讷地听着楚麟的指示,一边却又不时抬起眼睛,小心问道:“真......真的吗,少爷?”
他窄小的眼睛中,似乎都冒着精光。
“什么意思,少爷,你是什么意思?”月溪察觉出了不对来,她抱紧了怀中的三锭金元宝,看了看那老伯,向后退了几步。
楚麟没有解释,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来:“请吧,二位。我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好戏了,总归还是要多谢小春。”
月溪不断向后退着,她想要跑,却被早已安排好的护卫拦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楚府的护卫已经围住了那老伯和月溪,他们谁也出不去。
不过老伯也没有想逃,他望向月溪怀中的金元宝,再三确认道:“少爷,只要我拿到了,便是我的吗?月溪姑娘若是磕碰着,小老儿担不起这个责的呀。”
楚麟没有明说,他只是道:“一个丫鬟的事,官府不会多管闲事。”
同样,一个贫寒老头子的事,官府也不会在意。
“好、好好好。”老伯连声道好,他往常那样卑躬屈膝,极尽讨好之能事,可如今他对着月溪,却目露凶光。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月溪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也扬声道,“少爷,你好手段。但若我能守住这金元宝,这些便也还是归我吧。”
“当然,当然。”楚麟拍手叫好。
“姑娘,你别怪我。”那老伯一步一步逼近,他虽然年老,可常年拉车的气力,却比月溪要大得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还有一身的赌债要还,我实在需要这钱,你行行好,让给我吧,啊?”
月溪无路可退,只能向旁边走去,她的声音此刻近乎尖锐:“你好大的脸!想要,便来拿吧!”
“姑娘,别逼我。”他距月溪只剩下一丈之距,忽然间,只见他大跨两步,丝毫不留情面向月溪挥了两拳。
市井中的打法没什么架子招势,那老头只是使出了毕生力气,誓要将月溪一条命给断送。因为他知道那位少爷的意思,想看他们你死我活嘛。
这些富贵的畜生真不是玩意,老头在心里呸了一声,可动作上却没一点停滞。
月溪堪堪躲开了一拳,尚没来得及站稳,便被老头打倒在地,脸上登时红肿一片,月溪吐出一口血来,一颗牙齿掉落在地。
那老头就势一只手掐住月溪的脖子,另一只手去取月溪身上的金元宝。
月溪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双脚直蹬,眼睛都凸了出来。
“找到了,找到了!”那老头摸到了金元宝,自以为胜券在握,他恨不得立仰天长笑。
可他却没看见,月溪的一只手悄悄往上,拔下了发髻中的一支珠钗,随后双目怒瞪,手臂用力,狠狠地将珠钗的尖尾刺向他的胸口!
“噗嗤!”珠钗刺进血肉,这一下刺得刚好,那老头胸口登时血如泉涌。也不知刺中了什么要紧地方,老头张口想骂,可嘴中也已全是鲜血。
“哈哈哈......老东西,咳咳,你......你还想杀我,你......咳咳......”月溪仍被老头掐着喉咙,可她却形如疯癫,即便狼狈如此,却还是出言讥讽,“你还想杀我吗老东西!”
“是我的......咳咳......黄金是、是我的!娘,娘!孩儿带你回乡......”她艰难地说出这些话来,本以为那老头会泄力放手。
或许珠钗的确刺中了老头的要害,可他实在不甘心。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黄金唾手可得,可自己却要死了......
不行,不行!
“唔,你......你!”月溪只觉得脖子上的手愈发用力,她实在喘不过气来了,双眼中都弥漫着红血丝。月溪的眼睛凸起得更厉害,像是要跳出眼眶一般骇人。
“我活不成,你也......你也别想拿到金元宝!”那老头厉声叫道,他每说一个字,口水便混合着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
小春看着,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月溪和那老伯都变了样子,他们状如疯癫,相互残杀,他们已然不是自己,而是被那黄金所操控的财中恶鬼。
“松......松手啊......”月溪使出最后一分力气,拍打着老头的手臂。可老头像是回光返照,手臂丝毫不被撼动,渐渐的,月溪拍打的动作越来越弱。
在二人打斗之间,金元宝早已翻滚落地,掉在了月溪身边。
月溪的神智越来越微弱,她拼命地想要呼吸,却已濒临窒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偏头看向掉落在自己身边的金元宝,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去拿金元宝。
那金元宝距她仅有尺寸之遥。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当月溪的指尖距金元宝一寸时,月溪的手却堪堪停下。
不是因为月溪不想,而是因为月溪不能。
月溪瞪着凸出到骇人的双眼,死死地望着金元宝,可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月溪就这样死了。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抢夺金元宝,可是到最后一刻,她也从未真正得到。
而掐死月溪的老头也渐渐无力地松开了手,他向后倒去。
月溪的珠钗直直地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望天而死,血流满地,死不瞑目,似乎在质问着,明明只差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楚麟突兀的掌声。
“啪啪啪——”
“妙啊,妙啊!”楚麟大笑赞道,“太妙了!太精彩了!”
楚麟知道自己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他以往浪费了那样多的机会,真是太可惜了。
人为财死,自相残杀,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看见了吗,小春?”楚麟意犹未竟,“人呐,不就是这般吗?”
“和我走吧,小春。我们还有很多好玩的游戏——”
“没玩呢。”
小春凝视着月溪和那老头的尸首,久久不能回神。
他看着月溪凸出的双眼,看着遍地暗红的、流淌着的血,看着周围护卫没有表情的脸,最终他看向那一切的祸根苗——
那三锭泡在血液中的,金元宝。
它们灿烂、耀眼,它们是利禄、是富贵。
无数人为其生、为其死,魂牵梦萦,不择手段,长夜难眠。
可直到最后,谁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