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暖,冬日遗留下来的寒凉终于被春风吹散。
流光易逝,转眼间,已是人间四月天。
“小德子,今个儿是谷雨,圣上要外出祭祀,祈求风调雨顺,晚上要举办宫宴,宴请宗室贵臣,你可得小心着伺候。”刘福理了理衣裳,状似不经意间问道,“叫你准备的,做好了吗?”
“师父,都准备好了。”小德子的手指搅在一起,暴露了他紧张的心绪,“只是......只是会不会,有些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福戴上礼冠,他一身华服玉带,昭示着他首领太监的尊贵身份,“不这样做,哪里能叫太子将他引为心腹呢?”
“再者说来,这才是个头儿呢,往后的路啊,还长着呢。”
......
雨生万谷,这天永熙帝亲自赴京郊祭坛祷告,以祈祷天地人和,风调雨顺,家国安宁。
祭拜仪式繁杂冗多,自清晨至夕阳迟暮,才堪堪结束。王公贵臣的车驾浩浩荡荡,随着玉撵向宫中行去。
夜色初沉,华灯初上,宫中灯火连天,几乎将这繁华而庄严的紫禁城照彻宛若白日。
天家荣华地,人间不夜城。
“铮——”清音旋起,宫宴开场。
教坊司舞伎伴清音而舞,座下满堂勋贵觥筹交错。
前些日子遇刺杀受伤,如今才恢复好些的前大理寺卿颜风玉,身着正二品官员朝服,腰系户部尚书印绶,起身遥向永熙帝恭贺道:“圣上承天之佑,亲往祝祷,天下九州赖圣上福泽,必能风调雨顺,海晏河清。臣祝圣上得偿所愿,万寿无疆——”
永熙帝今日难得精神,他苍老的面容都浮现出短暂的红光,他亦微微举杯,饮下一口酒来,算是应了颜风玉的祝词。
颜风玉仰头饮尽盏中美酒,坐了下来,满面笑容,意气风发。
也难怪,人生美事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总而言之,不过是升官发财,红袖添香。
颜风玉与傅东海结成党羽,步步高升,本来只差一步便成为九卿之首吏部尚书,只可惜刘福暗中作梗,叫原来依附刘福一党的礼部尚书吴言捡了个便宜。
可如今傅东海经此一役,风头更盛,颜风玉不担心自己的来日,像这样得意风光的日子,往后还长,待到日后,莫说吏部尚书,就连入主内阁,封侯拜相,也不是难事,颜风玉又怎能不喜?
也不止颜风玉,阉党士人尽数受到提拔,而清正君子大多都被贬斥,就连永熙帝身边,也仍然是刘福与傅东海二人侍候。
永熙帝座下东首第一位,便是身着盛装的太子李谛,蟒袍着身,更显尊容。
永熙帝子嗣凋敝,唯有太子与三皇子二子,与昭华公主一女,不过能随永熙帝一同前往祭祀的,也只有李谛一人而已。
毕竟是国之储君,就连永熙帝最宠爱的三皇子,也没有如此的礼遇。
李谛唇角含笑,悠闲地赏着歌舞,可他身边侍奉的小春,却不似他这般清闲了。
小春的目光越过人潮,停留在了颜风玉与傅东海的身上。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都不住地握紧起来。
这是谢清之的仇人,便也是他的仇人。
他们合该千刀万剐,却怎料苍天无眼,留他们荣华富贵,在这天子堂中谈笑风生。
小春的掌心都印出了血痕,他险些要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翻滚的恨意,所幸一道唱礼打断了小春的思绪——
“湘贵妃、三皇子到——”司礼太监高声唱礼,大殿之外人影位置,一道声音先行传来——
“臣妾来迟,当罚酒三杯。”那声音动听至极,以至于殿中清歌与之相比,都显得寡淡无味。
浑然天成、绝无矫饰的婉转,清泠若山涧鸣泉,却又带着几分岁月匆匆的沙哑,更显韵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人影自殿外走来。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肤如雪,绛红衫,桃花眼,半阑珊。
鬓如堆云点珠翠,凤钗衔玉坠,恰恰悬于她的额间。
湘贵妃晏花时,十七身伴帝王侧,宠冠后宫二十年。
当年一舞动帝王,而今一笑,更显风情万种。
而她身后,则跟着一个朗眉星目,英姿勃发的少年。
这便是当今永熙帝最宠爱的儿子——三皇子李不孤。
湘贵妃晏花时与三皇子李不孤各自向永熙帝行礼,永熙帝对二人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忙叫他们起来。
“罚酒三杯,朕却忍不下心。”永熙帝瞧见晏花时的身影,目光都柔和了几分,“都坐吧。”
“三弟来迟,罚酒却是逃不过的,当与为兄痛饮几杯!”李谛含笑,冲着方才落座的李不孤举起酒盏。
李不孤瞧起来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年轻气燥的时候。这般年纪的年轻人,是喜是怒大多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叫人一眼就瞧透了底细。
可他是天家子弟,富贵、权势他生来便有,阴谋、陷阱也与他如影随形。
他早就懂得什么叫如履薄冰。
他也爽朗一笑,对李谛举起了酒盏,仰头饮尽:“谨遵皇兄之命。”
兄友弟恭,滴水不漏。
小春是局外人,他看着这两位皇子在半空中交汇的目光,只觉得像是有两柄无形的刀剑,在这虚空中交战了来回。
帝王家最是无情,哪怕是手足兄弟也会反目成仇。
这位三皇子,想来便是太子最大的威胁。
宫宴继续,推杯换盏,潮水般的贺礼接连不绝,礼赞着永熙帝的福祚与功德。
三皇子李不孤停下了与身边一位宗室的交谈,他放下手中酒盏,琉璃杯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啪、啪、啪——”他笑着轻拍了三下手,可正是这三声轻响,却吸引来满殿人的目光。
“父皇为苍生祈福,儿臣不能随侍身侧,心下甚愧,辗转难安。近日听闻民间有悦神之巫,名为傩,所做傩戏,可沟通天地鬼神,以求风调雨顺,儿臣遂从贵州请来一位大傩,愿以傩戏贺国运隆盛,天祚永昌。”
他话罢,一位戴着柳木面具,身着玄衣红裳,周身叮叮当当缀满银饰或兽牙的“傩”,已跳着神秘而诡异的步伐,自殿外徐徐登场。
永熙帝对鬼神之事最为上心,他瞧着这新奇的傩戏,身子也不禁坐正了些,显然是兴致盎然。
“叮铃铃——”
“叮铃铃——”
殿内一片寂静,唯能听见傩身上装饰碰撞的声响。
“咚——”一声古朴而悠长的鼓声响彻大殿,那些久远而虚玄的巫神似乎都被这一声鼓点而惊醒,再次降临人间。
一阵夜风吹来,殿中灯火摇曳。
“呜——哈——”数百人的低哼汇聚成一首诡秘的歌谣,殿中央的大傩终于迈出脚步,跳起一场悦神之舞。
他步伐诡异,时而滞缓,时而急促,形若醉酒,状似疯癫。
这乃是傩戏中的独有步伐——“跳九州”。
一步之间,却仿佛囊括天下九州。
傩者,便以这方寸之间,来跳一场沟通天地阴阳的鬼戏。
鼓声如雨点密集,大殿之上光影扑朔,座上之人面容忽明忽暗。
太子的面容一般被灯光照彻,一半则隐没在那扭曲的黑暗之中。
“砰、砰、砰——”脚步声愈发沉闷,歌谣愈发的低沉而渺然,像是一场累积了数日的潮气,汇聚云头,不断地挤压、碰撞、蒸腾,终于在一个峰顶,大雨瓢泼而下!
傩仰首振臂一呼,殿中灯火为之暗了一瞬,可他捧起的双手中,却蓦然升腾起一道烈火!
万籁俱寂之间,他将那火光吞入口中——
不知何时飘落一张朱砂符纸,正落在傩的面前,他张口一吐!
一道绵延丈余的火光宛若火龙,瞬间从傩的口中喷涌而出,焰火瞬间将符纸灼烧得蜷曲发黑,化为焦土。
而那明亮沸腾的火光,也照彻着傩脸上的面具——
红脸白牙,黄金四目,状如鬼,面似神。
“没咯......”他舞蹈着,祈祷着,他口中的吟咏像是来自远古蛮荒的咒语,“都没咯......”
“驱灾辟疫——”傩唱一声,殿中吟唱歌谣的数百人也随之低吟,“驱灾辟疫——”
“镇鬼除煞——”
“时辰已到——”他双膝跪地,浑身震颤不休,“请神——”
“上身——”
“唰!”红脸獠牙,如鬼如煞,傩跳起身来,拔出背后一道附满黄纸,朱砂画纹的驱邪剑来。
三皇子舒展的眉头一紧,湘贵妃拨弄指甲的动作微顿,那水红的指甲停在空中,像是用鲜血染就的繁花。
傩挥剑而舞,嘴中默念咒语,似要斩尽世间邪崇。
他脚下步伐不停,或东或西,竟逐渐向前走去,靠近了东边座中人。
大齐以东为尊,东首第一人,便是太子。
他手中驱邪剑不停挥舞,好似半空之中当真漂浮着妖魔鬼怪,他时而大喝一声,挺剑直刺,或腾空一跃,仗剑横劈,他动作之间,剑刃已近太子身前。
李谛含笑看着这出好戏,他的指尖摩挲着杯盏的边缘。
“呼——”剑刃破空,似要向太子身前刺去!
谁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傩戏,还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永熙帝尚未发话,殿中侍卫也不敢有分毫动作。
众人屏息!
突然间,一道人影横隔在李谛与剑刃之间。
小春挡在李谛身前,双手捧着茶盏,送至李谛身前:“新进的雨前茶,殿下请用。”
“唰!”剑刃生生停下,距小春心口,不过半寸有余!
薄如蝉翼的剑刃在空中轻微地振颤着,那剑刃只要再进半分,小春便要血溅当场。
小春当然感知到了他身后凛凛剑风,可他面容没有分毫波动,恰如李谛面上的笑意,并没有一丝起伏。
李谛望了小春一眼,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
茶水明亮,倒映着小春的身影。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漂亮,又那样的狠绝,可李谛却瞧见他的小指,抽搐了一下。
他在紧张。
“锵!”御前侍卫身侧的长刀被小春拔出,殿中护卫这才清醒过来一般,正要上前扣押小春,可小春却对着永熙帝跪了下来。
“回禀圣上,傩戏一人为神,一人为鬼,二人打斗,神胜鬼,方能有镇鬼除煞之效,奴才斗胆,恳求与大傩共舞。”
永熙帝苍老的眼睛打量着小春,他似是觉得新奇:“准了。”
“当——”那傩怔愣之时,小春已然挥刀向傩劈去。
二人共舞,一人为神,一人为鬼。
何人为神?又何人为鬼?
傩的步伐渐显凌乱,小春节节逼近。
“铮——”刀剑相交,火花四溅,小春的小臂微颤,他几乎要贴上傩的面具。
那张诡异的、红脸獠牙的面具狰狞地在小春面前展露凶煞,小春的眼睛也闪过一分狠绝的光。
“刺啦!”小春手臂青筋暴起,他扬刀一挥,傩手中驱邪剑当即被荡开,他也随之向后踉跄几步。
他在后退,而小春在向前。
他们二人的打斗,逐渐逼近了颜风玉与傅东海的方向。
小春挥刀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的眼底不止有凶狠,还有滚滚燃烧的汹涌恨意。
谢清之轻浅的笑意似乎又浮现在小春的眼前,谢明河、褚正思与诸公流淌的血液似乎蜿蜒到了小春身前,小春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恨,他几乎要被内心滔天的风浪所吞没。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即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谢清之......报仇!
“唰!”小春眼中血丝密布,他一刀疾出!
傩似乎也被这一击骇到,他手中的剑终于被小春挑了出去,落在了地上,他本人也无可抑制地向后倒去。
通天的巫傩,最终还是败给了人。
胜负已分,可小春手中的刀并没有停下!
他的刀锋继续向前,眼看就要靠近颜风玉的身侧!
颜风玉瞳孔骤缩,他几乎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就在此时,一粒玉珠不知从何处飞出,正撞在小春的刀口。
“砰”的一声轻响,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细小的声音。
可小春却切切实实地手臂一震,他手中的刀当即偏离方向,若不是他竭力握住,怕是刀登时便要脱手。
旁人不晓得,可小春自己心里清楚,他为了握住刀刃,手心已满是摩擦出的血痕。
玉珠落在小春的脚边,小春当机立断地将其踩在脚下,不留痕迹。
究竟是谁仅凭一粒玉珠便能叫他差点长刀脱手?有究竟是谁,在阻拦他杀掉颜风玉?
明明......只差那么一点......
小春看向傅东海,那名震天下的东厂提督,竟也屈尊降贵,将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转向小春。
只此一个眼神的交错,一阵无力感却攀上小春的心头。
不是对手,完全不是对手......
可这绝不是放弃的时候!
他可以丢掉性命,但那要在他手刃仇敌之后!
不是现在。
小春当机立断,他就势挥刀向下一劈,身体也随之半跪下来。
刀刃在地面摩擦,最终抵住了傩的脖颈,小春持刀半跪,垂眸俯视着倒地的巫傩。
满殿灯火通明,四面八方的光照耀在小春的身上。
鬼已伏地,而神执刀。
那样行云流水的动作,就好像方才几乎要了颜风玉性命的一击只不过是一个意外,就好像他只是想制服巫傩,就好像这只是一场惊险的表演。
傅东海的神色沉了沉,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小春却先他一步,对永熙帝道:“回禀陛下,鬼怪已服,凶煞已灭。”
满座寂静无声,唯永熙帝苍老的声音传遍大殿:“你制服鬼怪,岂不是自认为神?”
一滴冷汗自小春后背滑落,他垂下的眼睫遮盖住了他眼中的神情:“陛下承天之佑,鬼怪自不敢近身,奴才只不过是执刀之人。”
半晌静默之后,几声寂寥的掌声响起,那是永熙帝在拍手。
“啪、啪——”他浑浊的眼睛望向小春,似乎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傩戏精妙,当赏。”
霎时间,满殿人群皆附和着永熙帝,大加赞赏,一时间人声鼎沸。
“你是太子身边侍奉的人?”永熙帝问道。
小春还未回话,太子先笑道:“回父皇,这是儿臣身边跟着侍奉的小太监,还算得力。”
永熙帝点了点头:“不错。”
“赏黄金百两。”
只此五字,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是泼天的富贵。
小春向永熙帝叩首谢恩:“奴才谢陛下圣恩。”
太子举起酒盏,酒液却只轻轻碰了下唇,透亮的酒液沾染在他的唇珠上,那双唇显得越发的红,几乎透露出些许妖异来。
李谛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小春的身上,他眼中似乎有笑意,却未达眼底。
只有那酒盏中晃动的酒液,似乎在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