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仙堂。
风雪呼啸,将纷纷雪花吹进堂中,落在了破碎的神像之上。
满地废墟之中,小春手持利刃,眼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
泪痕干涸,心如死灰之人,心头唯一仅存的恨意促使着他高举刀刃——
“砰!”万仙堂正中央的无名菩萨像轰然倒塌,座下血色莲花裂为寸寸碎片,蜿蜒在地,宛如一条流淌的血河。
小春冷眼看着佛像倒塌,他再度举起手来,手中匕首寒光凛凛,匕首向下砍去之时,小春的手腕被人扼住。
“小春,你不怕因果报应吗?”十九问道。
“若有因果,那世间良善之人便不会赴死,若有因果,奸恶之人就应当挫骨扬灰,若满天神佛当真有眼,我受这满堂神仙报应天罚又有何妨?!”小春咬牙道,他握着匕首的手臂由于太过用力,而不停地在空中颤抖,他心中的愤怒、悲伤与绝望几乎要血淋淋地穿膛而出。
小春看着十九,摇了摇头:“可是十九,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吗?”
庙外的风声似乎更加凛冽,十九耳朵微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十九弯腰与小春对视着,他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
“啪嗒。”似乎是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十九握紧了小春的手,他教小春该怎样握紧手中的刀,他与小春对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在沸腾着一场剧烈的风暴:“可是因果太虚无,报应来得太慢,像我们这样的亡命之徒,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一刻,小春凝望着十九的眼睛,避无可避、惊涛万丈的命运浪潮之中,有这样一个瞬息,他们的胸腔共振着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响,十九心中的野兽似乎在刹那间跳跃到了小春眼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十九握紧了腰侧的长刀,突然间将小春推开,“血债,血偿。”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万仙堂顶上砖瓦登时塌落,几个黑衣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零星昏黄的灯火中宛若鬼魅。
黑色面具,上刻玄鸟,奇诡而瑰丽。
长风门。
越来越多的人无声无息地进入万仙堂中,他们轻功已至化境,来去如风,转眼之间,十数人将十九包围起来。
敢有背叛长风门者,举门追杀,生不如死。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十九拔出长刀,在手中挽了个花,他笑着弯起了眼睛,对那面具花纹最为诡秘的领头者道:“掌门,好久不见。”
“十九。”长风门掌门的声音如寒潭枯木,他仅仅发出两个单调的字音,却如同死而不僵之人前来索命,“你背叛长风门,当凌迟而死。”
他轻飘飘的话语宛若阴风,萦绕在一旁的小春的耳畔,小春不禁抖了一下,更加握紧了手中匕首。
“凌迟啊——”十九摸了摸下巴,思量片刻,“未免太疼了,不能再商量商量吗?诸位同门,许久未见都不叙旧,便要舞刀弄枪吗?怪没意思的。”
回答十九的,只有整齐划一、拔出武器的刺耳声响。
“唰——”刀剑出鞘之时,金属摩擦,发出令人不住胆寒与颤抖的声音。
十九笑了笑,浓密而卷翘的睫毛遮盖住了他眼中的神色:“啧,没情没义的东西......”
他话还未说完,一道迅疾如风的身影便攻至身前,一人双手挥舞峨嵋刺,向十九袭来。
“当!”“叮!”“锵!”眨眼之间,二人已过了数招,十九手中长刀挥舞,抵挡峨嵋刺攻势之间,亦挥刀击落自背后袭来的数发暗器。
“阿五,许久未见,你却没什么长进。”十九挥刀之间看似轻松随意,侃侃而谈,但在场武林中人皆晓得,这场对决乃是刀刀致命,生死一线,稍有差错便成千古之恨。
“你嘴巴还是一样的油滑!”阿五眸光一厉,他手中峨嵋刺旋转飞快,或刺、或穿、或拨、或挑,步伐诡异凌厉,只见他抓准时机向前一刺,一招灵蛇出洞避无可避向十九袭去!
眼看峨嵋刺将近身前,十九提刀一架——
“刺啦——”峨嵋刺而长刀猛烈碰撞,火星四溅,十九紧握长刀,笑着对阿五眨了眨眼。
一阵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阿五猛地一顿,一滴冷汗自他额间滑落。
不对、不对......他急忙向后撤去,可他手中峨嵋刺竟不知何时被十九手中长刀铰住,动弹不得。
“唰!”十九长刀一挑,阿五手中峨嵋刺当即脱手,向空中飞去,阿五瞳孔一缩,匆匆回身,可刀锋已至胸前。
“噗嗤!”刀尖穿透胸膛,一滴心头血自刀尖落下。
“阿五,你先走一步吧。”十九说罢抽刀,阿五的尸体应声倒地,几滴鲜血溅落在十九的脸颊上。
他一振刀,刀面淋漓鲜血当即被振了个干净,只有那雪亮刀锋之上浓厚的血腥味,才让人晓得这是一把断送千百人性命的凶煞之器。
阿五立死当场,可长风门众人没有一点波澜。
他们已经习惯了生死,什么同门之谊,什么师徒之恩,他们都是没有心的。
有心者,受情障之困,情障困则忧愁顿生。
有了忧愁的人,刀是挥不快的。
所以十九的那把刀,叫作“断愁”。
有人还想飞身向前,将十九斩于剑下,可长风门掌门只一个眼神,便令那人停下了脚步,乖乖退了回去。
“你的刀法,练到第几重境界了?”长风门掌门问道。
“我忘记了。”十九道,“刀只不过是用来杀人的。”
十九顿了一下,他看着掌门:“这句话是你教我的。”
长风门掌门挥了挥手,三名杀手当即会意,挺身向十九袭来。
他在试探十九。
三道身影可谓疾速,在空中只能看到几道幻影飞过,眨眼之间,三人已近十九身前,将十九围困起来。
他们衣袖翻飞,黑衣舞动之间宛若奔流的黑河,要将十九彻底吞没。
很久之前便是这样。
在十九年幼的时候,长风门掌门会将十九和各种猛兽一起丢进围场,一开始是猎犬,然后是狼,再然后就是虎豹,最后......便是人。
那时候的十九还太瘦小,他面对着凶恶至极的敌人,就像即将要被风浪吞没的、摇摇欲坠的孤舟。
可是十九活了下来。他每一次都走了出来,他必须要走出来。
今天也是一样。
十九手中长刀如雪,他挥刀斩断翩飞的黑衣,斩断奔流着将要湮没自己的黑河,正如他要斩断困住他的一切过去与枷锁。
“唰——”凛然刀光一闪,十九破围而出,三人应声倒地。
他满身鲜血,持长刀而立,宛若修罗。
“你练成了。”长风门掌门连一个眼神也为施舍给死去的三人,他只是看着十九,丢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练成了什么?”十九的气息稍稍有些乱了,他不知是明白,还是糊涂。
“修罗刀第八重境。”掌门声音毫无起伏,冰冷得几乎不似人声,“五十年来,长风门中练到修罗刀第八重境者,也不过四人而已。你是其中之一。”
“你很有天分,可惜却是个叛徒。”掌门挥袖之间,一道令牌便握于手中,只见他高举令牌,那黑色令牌之上,火红玄鸟宛若烈焰腾飞,似要破空而去。
长风令出,谁敢不从。
令牌缓缓指向十九,宛若一场漫长的死刑。
“杀了他。”
他话音刚落,十数道人齐齐奔向十九,在空中留下道道黑色的影子。
一时间刀光剑影,四面八方皆是袭来兵器,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用以收割十九的性命。
十九刀锋飞转,刀风护住周身要处,可众人围攻之间,十九仍不免添了许多伤痕。
“嘶啦!”鸳鸯钺划过十九的腰间,月牙刃锋利无比,其中十三道锋利锯齿切割过十九的身体,带下一片淋漓的血肉来。
要是再进一寸,那便是开膛剖腹。
十九满身是血,他整个人都像是浸泡在血浆之中,几乎分辨不出来人形。
他全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十九是很怕疼的,可是长风门教会了他,怎么将疼,变为癫狂。
于是他流淌的鲜血,似乎化作了凶戾的血雾,渐渐在十九的双眼中弥漫。
他似乎被那彻骨的疼痛所刺激到了,他不畏惧,也不惶然,他在大笑,他反手一挥长刀,刀锋便从一人的脖颈间穿喉而过,他抽刀回身,一颗头颅便滚落在地。
十九身上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断愁刀的刀柄都积了厚厚一层粘腻的血肉。其中有十九的血,但更多的,是那倒在地上的人的血。
“杀啊,杀啊!”一道扭曲而疯癫的声音在十九耳畔响起。
所有人的身躯在十九的眼中不断地扭曲、变形、直至成为一团又一团无边无际的黑雾,那黑雾蔓延着、翻滚着、沸腾着,它对十九张开了满嘴封喉的利齿,要将十九撕裂、吞噬。
十九挥舞着长刀,他太熟悉生死之间的滋味了,以至于他仅凭着身体的本能与直觉便能挥出最凌厉的一刀。
“十九,杀啊!”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十九的眼前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那个孩子怀中抱着比他还高的长刀,那把长刀的刀锋刺穿了另一个孩子的胸膛。
那个孩子抬起了头,透过他沾满鲜血的乱发,十九看见了自己年幼的脸。
他看着十九,轻声道:“杀啊。”
“唰——”那个孩子站了起来,他向十九走来,他越长越高,直至成为一个少年,他倒了下去,他的手掌被人狠狠踩在脚下,尘埃之中,那个少年抬起了头,也看着十九,他咬牙道:“杀啊!”
画面再次轮转,十九几乎要溺毙在没有尽头的幻觉之中,他看着那个少年不断地长大,看着他手上沾满了无数的鲜血,他看着他终于成长为了一个青年,他看着他,终于变成了,他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刀锋,直刺向阿九的胸膛,她的胸膛上绽开了一朵血色的瑰丽花朵。
就像年幼时阿九曾笑着送给他的那朵山茶花。
那个青年盯着十九,他嘶吼着,他咆哮着,他说——
“杀啊!杀啊!杀啊!!!”
一滴眼泪自十九的眼角滑落,那滴眼泪落在了风中——
他手中的刀刃再也没有一丝迟疑,那凛冽的刀锋划过黑雾,十九向前奔去,黑雾在十九的前进下不停地后退,不停地收缩,终于只剩下唯一一点微弱的残余!
“唰——”刀锋刺穿过最后一丝遮蔽着十九双眼的雾气,黑雾散去,前方传来一缕微弱的光芒——
十九泪流满面,那是天明吗......
黑雾彻底散去,十九终于从幻觉中脱身而出,他身边是数十具倒下的尸体,他的长刀刺穿过同门的咽喉,他颤抖着手将长刀抽回,那个同门的尸首应声而倒。
十九看清楚了。
那不是天明,也不会有天明。
迎接十九的只有无边的黑夜,无际的飞雪,以及一柱摇摇欲坠,将要熄灭在风中的烛光。
掌门的眼神终于动了一瞬:“你的修罗刀......”
“竟练到了第九重。”
十九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他只是没有力气了。
他紧握着长刀,以此来支撑着自己摇晃的身躯,可他终究还是不住单膝跪地。
他的气息紊乱到了极点,血液混合着泪水使他整个人狼狈不堪。
“世间修罗刀练至九重境界者不过两人。”掌门终于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刀,十九的那把刀光亮如雪,而掌门的这把刀暗沉如夜。
“可惜过了今晚,便只剩下一人了。”掌门提刀向前一步一步地逼近,十九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十九。”最后一刻,掌门再一次叫了十九的名字,那样的语气,与十九从修罗道中活下来的那天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声叹息而已。
“我们师徒二人——”掌门的长刀指向十九,他的刀锋疾如雷霆——
“别过吧。”
“唰!”“噗嗤——”
长刀穿透血肉,血液自肩膀泉涌而出。
不知何时,小春竟飞奔而来,挡在了十九的身前!
小春闷哼了一声,可他的眼中,却是置之死地的决心!
“十九!”小春嘶吼着,叫着十九的名字。
耳侧传来刀刃破空的声响,刀锋掠过小春的鬓发,将小春的一缕黑发斩落于地,十九手中刀锋凛如天光,越过小春,直刺向掌门的胸腔!
断愁刀破空而去,十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刃掷出,断愁刀本身的惯性同十九的所有内力一起,凝聚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冲力,狠狠穿过掌门的胸膛,带着掌门如枯木般的身躯一起向后飞去!
“啪嗒。”掌门的长刀掉落在地,小春的伤口血流不止。
“砰!”断愁刀将掌门钉在地上,一丝血液自掌门嘴角涌出,他的面具也应声而落,碎裂在地,那面具上的火红玄鸟也碎成了两半,如同一位陨落的天神,将要坠入无尽的废墟与尘埃。
他枯朽的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也仅仅是这一瞬间的停顿,就令他丧失了最后的反抗机会。
十九当机立断,封住他周身大穴。
角色颠倒反转,方才十九奄奄一息,此刻掌门被长刀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十九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满身血污,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掌门,多年来第一次他看见了掌门的真容。
那个曾被他视为不可匹敌的神一般的人物,离开了面具的遮掩,躺倒在尘埃之中,也不过是一个枯朽的寻常老者。
而那曾经天神一般强大的人,他的双眼在此刻却流露着祈求。
十九突然觉得荒谬,又觉得可笑,他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看着捂着自己伤口,顽强站立的小春。
“小春,还记得吗,三件事,我说只要你完成了三件事,就把玉佩还给你。”
小春的脸色因血液的流失而变得苍白,他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是告诉十九自己的名字,第二件事是听十九吹箫。
“第三件事,我想好了。”十九指了指掉落在地的刀,又指了指动弹不得的掌门,“杀了他。”
小春踉跄着,顺着十九指的方向,捡起了那柄满是鲜血的刀。
刀柄滑腻,几乎要从小春手中滑走,小春从衣服上撕咬下一寸布条,将布条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中,握紧了刀。
他没有走向掌门,而是先走向了十九。
刀刃抵住十九的脖颈,在十九的脖颈上留下血痕,只再进一寸便要封喉。
小春望着十九的眼睛,十九猛然发现,小春的眼睛是那样的幽深,又是那样的明亮,那是一种绝境之地的决然。
因为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所以心如死灰。
因为万念俱灭,恨入心髓,所以绝处逢生。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幽深如万丈深渊。
他再没有祈求,也没有希望,只有唯一绵延而永恒的恨意将支撑着他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他心甘情愿。
“教我武功。”小春对十九道。
十九愣了一下:“教你武功?”
“我要......”小春闭了闭眼睛,他将泪水尽数逼回,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
“再见面的时候,我不会再流泪。”
“我要为一个人,报仇。”小春再度睁开双眼,他眼中的决绝在那一瞬间也点燃了十九心中的野心。
“好,杀了他,我把玉佩还你,也教你武功。”十九将玉佩攥在掌心,承诺道。
刀刃离开了十九的脖颈,刀尖垂落在地,在地上拖行之时,发出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
掌门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尖,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盛。
他杀过无数人,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可如今他为人鱼肉,他才知道,原来将死之人,是这般的恐惧惊惶,以至于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掌门不断地摇着头,他甚至哀求地望着小春,口中发出呜咽的声响。
小春冷眼看着他,他高举起刀——
“唰!”
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刀锋穿透了掌门的咽喉,这个身负累累血债的穷凶极恶之徒,终于死在了一个寒凉的雪夜。
寒风依旧呼啸,飞雪落在了遍地尸首之上,也遮盖住了掌门到最后一刻也不可置信的眼睛。
十九躺倒在地,他凝望着无穷无尽的夜色,似乎有一滴眼泪滑过他的眼角,落在地上,但很快便无影无踪,他呢喃道:“别过了......”
“师父......”
刀被随意扔在地上,小春踉跄着走到十九的身边,他跪了下来,他用双手捧起十九手中的那枚玉佩。
那枚玉佩也在交战中落满了血污,那曾经如月胜雪的清透玉佩陷于一片肮脏之中,就如同天上的神仙落在了凡尘里。
小春不停地、小心翼翼地用稍稍干净些的衣袖擦拭着玉佩,终于在不断地擦拭下,玉佩重新露出了冰洁的真容。
冰玉,修竹,上刻一个“谢”字。
小春跪在地上,他虔诚地用双手捧起玉佩,将它贴在自己的额头。
一滴血液滑过小春的脸颊落在地上,似是代替他没有落下的眼泪。
风雪之中,小春就这样跪了一夜,直至他再无力气,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