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夜晚,也是一个极其激烈的夜晚。
一夜之中,多少沉疴暗流浮出水面,多少诡谲阴谋轮番上演,附势小人鸡犬升天,良善之士被迫屈膝,善与恶争锋相对,生与死顷刻抉择。
皮肉痛楚,良心挣扎。
黎明之前,夜色沉沉,这也是大齐历史之中最黑暗的一夜。
无奈选择低下头颅的官员被释去枷锁,踉跄着走在风雪之中,而宁死不屈,坚守着正义与良知的少数官员则戴着镣铐,坐在囚车里。
囚车碾压过地上的新雪,留下一道肮脏的辙痕,那些经受彻夜折磨的官员们坐在囚车之中,摇摇晃晃。
路上很快围满了旁观的百姓,他们不解而疑惑,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为什么有这样多的官员被押往刑场。
“这是怎么了,那些大人都犯了什么罪啊?”
“诶,那是、是褚阁老,褚阁老怎会在其中......”
“那是谢先生!谢明河素有清正之名,乃是士林泰斗啊!”
“听说这些人操纵巫蛊之祸,要害圣上嘞!”
“怎么可能!谢先生、褚阁老......还有陈大人,他们都是好官呐!”
“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群之中的小春一怔。
谢先生、褚阁老......
他忙侧耳凝神去听,只听一个路人嘟囔道:“谢先生乃是大儒啊!他的公子谢清之也是名满天下,这样一个大学者,怎会操纵巫蛊,真是、真是......”
他似乎是碍于京城中东厂耳目的威慑,不敢继续说下去。
可小春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谢清之......
下一秒,那个路人便被人拽着衣领,小春双目冲血,哑声问道:“你说、你说谁?”
那路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被小春吓得一抖:“我、我......我没说什么......”
“我问你说的是谁!”小春前些天的惊惶不安在此刻又倾巢而出,惶恐如同压抑了千万层的海浪,终于在这一刻倾覆堤坝,破闸而出,将小春整个人都吞没在无边的战栗中,“你说谢先生的公子......是谁?”
他明明听得那样清楚,却还是要问。
“谢先生的公子,是、是谢清之啊......”那人被小春冲血的双眼骇到了,“那个十五岁一首辞赋名满京师的谢清之啊......怎么了......”
一瞬之间,小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他松开了手,后退踉跄了几步,若不是十九扶了他一把,小春现下连站也站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才短短几天,他的父亲怎么会被关押在囚车中,送往刑场?
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他的父亲也定是好官,为什么、为什么?
小春不明白为什么,他看着那远去的囚车,咬牙追了上去。
囚车走得很慢,似乎是在刻意羞辱着那些曾清高矜持的大臣们。
人群沸沸扬扬,街巷水泄不通,他们小声议论着,猜想着,他们嘴上说着不忍,可眼睛里都在闪烁着新奇的光。
小春从人群中穿行,他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他推开他们的手臂、腹部、背脊,他在如潮水般密不透风的人群里艰难地行走,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人潮之中。
囚车终于停下,小春也终于挤到了人群的最前端,他焦急而担忧地看着囚车中的官员们,他想再上前一步,却被持刀的锦衣卫拦下。
“退后!退后!”
众人在锦衣卫闪着寒光的刀锋前终于安静了片刻,小春似乎还想做什么,却被十九压着肩膀,重新回到人群之后。
“小春,你不要命了吗?”十九往日里都是笑着的,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那样多的锦衣卫,那刑台上监刑的是大理寺卿和东厂提督,你怎么敢妄动。”
“可他们是好人!”小春刚说了半句,便被十九捂住了嘴巴。
“好人?”十九弯下腰,盯着小春的眼睛道,“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犯官谢明河、褚正思、陈望山、沈济悬......”大理寺卿颜风玉的声音在风雪中回响,“等等十三人,操纵巫蛊,意图谋反,大逆不道,现处以斩首之刑,以肃风纪!”
“将犯官押上来!”他一声令下,执刑属吏当即将谢明河等人从囚车上拖拽下来。
“叮当——叮当——”他们身上的镣铐碰撞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春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十九的手腕。
“砰!”双膝磕落在地,台上的官员们被执刑属吏们压在地上,姿态狼狈至极。
“准备行刑!”颜风玉厉声喝道。
他话音落下,执刑属吏当即拔去他们身后的犯由牌,将他们压在断头台上。
刽子手长刀森森,他们手持酒壶,将满壶烈酒倾倒于刀刃之上。
传言酒通三界,幽冥有酒鬼,天上有酒仙,人间有酒徒,以酒洗刀,也算送刀下亡魂最后一程。
“大齐国运,败于厂卫方士之手!”兵部尚书陈望山的面容上沾满血污,刀悬于脖颈之上,可他毫无畏惧之色,如是喊道。
“正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都御史沈济悬闭眼念道。
台下有不忍者扬声道:“大人们皆是好官,为何要杀他们!”
他话音刚落,人群之中便冲出两个东厂番役,光天化日之下将他带走。
人群静默片刻,人皆屏息,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也遭此横祸。
“谢大人,褚阁老,你二位还有何话要说吗?”傅东海坐于高台之上,以胜利者的姿态,讥讽地看着阶下之囚。
飞雪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谢明河与褚正思仰头看着天空。
阴云密布,似乎要将太阳完全掩盖,可天穹万里,终究有一束明媚天光,穿透万里层云,泼洒而下。
他们就这样,仰头静看了半晌,那束天光是那样微弱,却又那样刺眼,他们终于相视一笑。
“天日昭昭......”
这是他们最后留下的四个字。
天日昭昭。
傅东海眼神一沉,一道令牌自他手中飞出,“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又像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行刑!”
刽子手举起屠刀,那染血无数,却又被擦拭得一干二净的刀刃,在天光之下折射出淋漓的众生万象。
受刑者坦荡,观刑者屏息,施刑者得意。
良善者引颈就戮,无言者作壁上观,奸恶者平步青云。
这颠倒的世间,终于在屠刀落下的瞬间,散为虚无的幻影——
“不要、不要......”小春隐没在人群之中,他紧紧握住十九的手腕,他的指甲都无知觉地陷入了血肉之中,他牙关战栗他双目怒睁他泪流满面,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唰!”
在屠刀彻底落下的刹那,十九心怀不忍地,抬手遮住了小春的双眼。
“砰——砰——”十三颗头颅落地,血液飞溅满台,台下人群都纷纷不忍见此惨状,别过脸去。
大雪落了下来,飞扬的雪花落在泼洒的热血之中,很快便消融得无影无踪。
飞雪点点,渐渐覆盖了那十三名就义之士的眉眼,他们平静而无悔的面容很快被淹没在大雪之中。
洁白的雪花掩盖了他们血淋淋的伤口,所有的伤痛仿佛都被这一场大雪所带走。
寒风呼啸,似是在呼唤亡灵,又像是一首乱世的序曲与哀歌。
正是在那屠刀落下之时,四川省某县一名子弟身着孝衣,他身后是万千在贪官污吏的逼迫之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他们此刻聚集在一起,他们的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悲伤与怒火。
那领头子弟声嘶力竭,声音响彻云天:“官府狗贼,杀我老母妻子,夺我孩儿,侵我良田家产,偌大蜀地,天府之国,竟无我等立锥之地!”
“皇帝老儿以数千孩儿祭天,只为换他一人长生!没卵的阉人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赋税压人至死,徭役累人埋骨于道,这样的天下,哪里有活路可走?!”
“诸位兄弟,诸位兄弟!”他双臂青筋突起,双手一挥,在孝衣上撕下一条白布,系于额间,“官府不仁,皇帝不仁,天地不仁!”
他身边一个带着黑白面具,上刻“太平”二字的儒生振袖喊道:“人世不公,当为君除尽不公之事,天地不仁,当为君斩尽不仁之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领头者歃血为誓,“天不赐活路,便逆天而行!”
他眼中燃烧中汹汹火光,振臂一呼:“我严钧,反了!”
而在大齐西部边陲之地,蒙古瓦剌部首领托木儿于马上拉弓,飞箭疾出,正中鞑靼部首领的心口。
最后一个敌人被消灭殆尽,蒙古十八部终于在此刻,尽数臣服于托木儿的威权之下。
天师惊颤着为他戴上王冠,神女恭敬地为他献上哈达,托木儿雄鹰般的双眼望向遥远的东方。
宝剑拔出,直指那片辽阔的东方土地。
“终有一天,蒙古十八部的铁骑会主宰中原,而我托木儿——”
“将会成为全天下的王者!”
这些震撼人心的声音还太过遥远,但他们终有一天会响彻大齐的东西南北,他们将掀起一场激荡的风云与颠簸的乱世,他们将在史书上留下功勋彪炳的美名或遗臭万年的罪迹——
而此时的小春,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样一个风云跌宕的时代,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只是颤抖着,压下十九遮挡在自己眼前的手。
他要看。
他要看清每一滴流淌的鲜血,他要看清每一道痛楚的伤口,他要看清每一个作恶之人的面容。
他的视线扫过颜风玉,最终紧紧定格在傅东海的身上。
“我看清楚了......”小春紧咬牙关,他的眼泪流尽,落在地上化为了寒冷的坚冰,他无泪可流,他只剩下一身温热的鲜血。
一滴鲜红的血泪自他眼角渗出,滴落在雪地上,如同一朵绽开的梅花。
“十九,我看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我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