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 第28章 行道万里，山水兼程，有缘者，终相逢。

这天，小春穿着干净、舒适的衣裳，他的长发用发冠束起，他的眼睛明亮，眉眼弯弯，这时候的小春，才像一个少年郎。

路上行人不禁纷纷侧目，心中叹道，不知是谁家门庭，生出了这样两个英俊的公子，一个俊秀无比，一个清朗无方，可真是好运气。

小春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一盒驴打滚，谢清之的手上，还替小春捧着两盒蜜麻花。

今天是腊月十八，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准备着要迎新年。放眼望去，街上有卖年画门神的，有卖金银箔的，也有卖对联红纸的.......除此之外，用来祭灶神的糖瓜、糖饼、芝麻酥等等物什也是一应俱全，街巷之中热闹非凡。

喧嚣而平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似乎都怀揣着对新一年的期盼与希望。

天空飘起雪花，可小春已不再寒冷。

直到这时小春才发现，北方的雪是这样的壮观、这样的漂亮。

黄墙红瓦钟鼓楼，皆被覆上洁白的雪，只露出一点悠久的古朴屋檐，燕京这座城市所经历的沧桑变幻，好像都在这场大雪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它好像伫立了很久很久，无数代人在其中繁衍、生息，而燕京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守望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大雪之中，风声凛冽，你似乎可以听见，这座城市的呼吸。

手中的吃食不知不觉都进了小春的肚子，小春微微张了张嘴，吐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飘渺的白雾，他搓了搓手，随后那带着余温的掌心，便自然而然地牵上了谢清之的手掌。

谢清之的手是有些冷的，而小春的手是温热的。

谢清之在雪地与寒风中抱起了小春，他给了小春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在今天，小春牵起谢清之的手，他掌心的暖意也流递到了谢清之身上。

谢清之的指尖蓦地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酥麻顺着指尖向上，直至流经五脏六腑。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凭借着直觉与本能，也握紧了小春的手。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任凭寒风呼啸，风雪侵袭。

好似任何霜雪，都不能闯入他们的胸膛。

“那是什么？”小春突然被路边一个小摊吸引了注意，小摊后坐着一个老人，他的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黏土，老人手指翻飞之间，一个个古灵精怪的人物便被活灵活现地捏了出来。

“这是捏泥人。”谢清之道，“小春，我们去看看吧。”

小春笑着点点头，他走到小摊前，好奇地蹲了下来，仔细地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泥人。

“这个猴子是谁呢？”小春指了指一个泥人，问道。

“这是孙悟空，近来民间流传着一部小说，这只猴子便是小说中的主角，传说他有七十二般变化，能够降妖除魔。”那老者笑着解释道。

“那这便是哪吒了。”小春看着那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的泥人。

“不错，正是小哪吒。”老者白发苍苍，十分慈祥，“小公子也想要一个泥人吗？”

小春抿了抿嘴，没说话。

谢清之也跟着小春蹲了下来，他知道小春喜欢这些泥人，可他也知道小春不会开口去要，于是他抢先一步说道：“这泥人颇为可爱，我也想要一个，小春，我们一人一个如何？”

小春望着谢清之，他眨了眨眼睛，用力地点点头：“好！”

谢清之看着小春眼里的光芒，他也随之高兴，他希望小春的眼睛永远明亮，他希望那双眼睛永远不会悲伤。

“二位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泥人呢？神话人物，前代英雄，小老儿做这门手艺做了三十余年，都是会捏的。”这老者的话语间，是显而易见的骄傲。

他像一个泥人界里叱咤八方的将军，纵横朝堂的宰相。

小春想了想，他问道：“那您能照着真人的模样捏吗？”

老者一挥手，笑道：“不在话下。”

小春轻轻拉了下谢清之的衣袖，他有些忐忑地询问着谢清之：“我能......我能照着你的样子，捏一个泥人吗？”

谢清之怔了一下，随后他不禁抬手，揉了揉小春的脑袋：“好啊，但我有一个条件。”

小春的心提了起来。

“我也要照着小春的模样，捏一个泥人。”谢清之笑道。

听到这句话，小春的眉眼都弯了起来，他的梨涡也浮现出来：“好！”

“老先生，我们要两个泥人，就照着我们的样子捏吧。”谢清之掏出银钱，递给了老者。

老者欣然同意：“好啊。两位都俊得很，小老儿可要好好捏，可莫要将二位捏丑了，那真是砸了招牌了。”

他话语之间，已取下几团黏土，揉圆搓扁，不到片刻便制出了两个人形。

小春聚精会神地看着老者的动作，眼睛、鼻子、嘴巴、衣着......一会儿功夫，那两个泥人已捏好了。

一个身形稍矮一些，面如冠玉，眼睛略圆而挑，鼻子秀挺而唇薄，一个身形稍高一些，墨眉丹凤眼，身着青衣，衣衫翩翩，似乎要乘风而去。

老者将捏好的泥人分别递给二人，小春拿着谢清之的泥人，而谢清之拿着小春的泥人。

小春轻轻地捧着泥人，他珍而重之地仔细抚摸过泥人的每一处眉眼、身形。

那泥人做得真像，小春只看着那泥人，就仿佛真的看见了谢清之。

小春看着看着，突然对老者道：“老人家，这个泥人可否改一改吗？”

老者接过泥人道：“小公子想改哪里？”

小春思索片刻：“脸要再瘦一些，鼻子要再挺一些，还有嘴巴，要笑一些。”

小春转头看着谢清之，谢清之的脸上总是带着清浅的笑意，让人看了便觉得谦和与亲切。

谢清之有些惊讶：“小春，你看得这样仔细吗，我自己也未必像你这样清楚......”

泥人很快改好了，小春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他注视了那泥人良久，才点了点头，他低声呢喃着：“因为我已经记住了......”

这句话声音太轻，淹没在了风雪中，谢清之并没有听见。

并非是看得仔细，因为小春已经将谢清之的面容刻在了心上。

时间太过无情，那些曾经铭心刻骨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流年抹去，小春不想忘记谢清之，所以他要记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谢清之也端详着小春的泥人，琢磨了片刻，随后道：“老人家，您这彩笔可否借我一用？”

老者欣然递过，谢清之提起笔，蘸了一点黑墨，万分小心地在泥人上点了一点。

那微小的墨点，正点在泥人的左眼之下，那是小春左眼下的小痣。

“小春，你瞧，这样是不是更像？”谢清之将泥人捧到小春眼前，他满意地点点头，笑着问道。

小春有些颤抖地伸出手，他轻轻摩挲了下谢清之点下的那粒小痣。

真好......就好像，他也是会被别人记住的。

真好。

“嗯，他和我一模一样。”小春低着头道，“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的样子，你看着他，或许就能够想起来了。”

他知道他终究会与谢清之分别，他不敢奢望谢清之会一直记住他，他只能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一个泥人。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没有关系的，我只期盼你能再看一眼那个泥人，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小春。”谢清之的心都紧了起来，他想告诉小春，自己不会忘记他，他们也不会分别太久，可他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离开多久。

小春摇了摇头，他站了起来，对谢清之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仿佛在安慰着谢清之。

“没关系的，我们走吧。”他向那老者道了声谢，随后牵起了谢清之的手。

他们向前方走去。

......

直到太阳落下，小春与谢清之才回了旅店。

小春的手中又捧了很多东西，糖画、莲花灯、鲁班锁......他从前从未有过的一切，仿佛都在今天得偿所愿。

小春望着谢清之，他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这是他十六年来的人生中，最高兴、最开怀、最无忧无虑的一天。

谢清之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与小春相处越久，他却觉得越发心疼，他不禁去想，他往昔的岁月都是怎样度过。

可他绝不会问，因为他知道，那是小春的伤痕。

“这也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辰。”

腊月十八，正是小春的生辰，过了今日，小春便十七岁了。

“今日原来是你的生辰......”谢清之有些无措，“小春，我从未听你说过，我也没有备什么礼物......”

小春看着怀里的东西，与他珍藏在胸口的泥人，他笑着摇了摇头：“已经足够了。”

这就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谢清之踱着步，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转头对小春道：“小春，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便推门而出。

小春不知道谢清之要去做什么，可谢清之叫他等，他便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谢清之。

太阳完全落下，黄昏散去，夜色降临。

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小春急忙奔到门前，打开房门，果不其然，是谢清之回来了。

谢清之的面容上似乎沾染了些白花花的面粉，他往日里飘逸的衣袖卷起，露出了修长的指节与腕骨。

他的手上，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小春怔了一下，谢清之却已经侧着身走进了房中，他小心翼翼地将面放在桌上，随后拍了拍手，对小春笑道：“小春，快来吃长寿面。”

那两碗似乎是刚出锅，热气腾腾，使人看了便生出暖意来，汤水清亮，面条根根分明，上面还撒着一把葱花。

小春盯着那碗面看了半晌，直到谢清之对他说，再不吃便要冷了时，小春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

在民间，长寿面寓意着长命百岁，因此吃长寿面不宜咬断。

小春没有咬断，他全都吃了进去。

暖意流经五脏六腑，小春的眼里好像泛着若有若无的水光。

“祝小春平安喜乐，万事胜意。”谢清之笑道，“传闻在吃长寿面的时候，若许下一个愿望，或许就会实现。小春，你也许一个愿望吧。”

“啪嗒、啪嗒、啪嗒——”几滴眼泪落进了面汤里。

小春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他点了点头。

愿望......他想问谢清之能不能不走，可他知道谢清之抱负与理想，他绝不会阻拦谢清之走向他应去的前程。

于是小春轻声道：“我希望我们还会再见。”

谢清之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的笑有些苦涩：“小春，若是说出来，恐怕就不灵了。”

“我不相信神灵。”小春道。

他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灵，也从不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虚玄的命运。

“我只相信你。”小春抬起头来，他望向谢清之，“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小春，一定会的。”谢清之伸出手来，替小春擦干了眼泪，“对不起小春，我必须要走。”

他必须要走，他不愿做一个“宜束之高阁”的书生，也不想成为一个空谈心性的无用之人，他要在这世间历练。

有名望者、有权势者、有富贵者总羞于百姓相提并论，他们立身高处，便自诩高人一等，可他们却忘了，这天下，向来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们与所有百姓身处的，不过是同一个人间。

“小春，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平之事，不公之制，太多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谢清之看着小春的眼睛，“我希望有朝一日，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其所长，每一个老者都能得其所养，每一个人都能得其所归，人人安居乐业，再无饥寒交迫之忧，再无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之苦......”

“仅凭我一人之力，当然无法做到。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所以，小春，我必须要走。

“我相信这一日终会到来，就像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谢清之解下腰间悬挂的玉佩，他将玉佩递给小春。

“你若愿意，可凭此玉佩到洛阳谢府中等我，那里会有人照顾你，若你想周游天下，便将这枚玉佩当作一个信物......”他顿了一下，“......见玉如见我。”

见玉如见我......小春默念着这句话，他接过了玉佩。

那玉佩清透无比，宛若冰雪，上刻修竹，在角落中，篆刻了一个“谢”字。

小春紧紧握住那枚玉佩，他向谢清之点了点头：“好。”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行道万里，山水兼程，有缘者，终相逢。

他们相视一笑，像是要把此刻所有的忧愁与苦闷都泯尽。

“不知再见的时候，小春会是什么样子。”谢清之笑道。

“若真到那时......”小春想了想，郑重地道，“我不会再流泪。”

......

夜晚中，小春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谢清之也久久无眠。

小春突然间嘟囔着什么，似乎是说了梦话，可他们二人离得有些远，谢清之没有听清楚。

小春说着说着，声音大了一些，不知他在做什么梦，谢清之只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要忘了我......”

几乎有没尽头的酸涩之感在谢清之胸腑中弥漫开来。

他一夜未眠。

......

尚未破晓之时，谢清之已收拾好了行囊，他的动作极其小心，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怕吵醒小春，也害怕分别时，小春眼里的失落。

他终于狠了狠心，走到门前，想要推门而去，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小春一眼。

小春仍在熟睡，他的眉头仍紧紧皱着，好似梦中也不安稳。

“小春，再见。”谢清之轻声呢喃了这一句，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相信他们终会相逢。

他的行囊中央，放置着小春模样的泥人。

谢清之背着行囊，终于向外走去，他再也没有转身。

等到门扉闭合，小春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睡着，他能够清晰地听见谢清之离去的声音，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

小春的床头旁多了些物什，小春知道，那是谢清之留给自己的东西。

一袋银钱，与一张纸笺，上面写道：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小春摩挲着纸笺上的字迹，他也紧紧攥着谢清之留给他的玉佩。

人生何处不相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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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行道万里，山水兼程，有缘者，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