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娘昏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醒来时,脑袋仍沉沉得发着胀。
“昨天......”杜三娘清醒了,终于不再疯癫,可她看小春的眼神,却又冰冷得像个物件,“哦,我想起来。我差点把你杀了。”
小春没有说话,杜三娘思索了一会儿,道:“你不说话,可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可是小春,”杜三娘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摸摸小春的头,小春却躲开了,杜三娘伸出的手顿在空中,过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我也恨我自己。”
随后杜三娘看了小春很久很久,之后杜三娘便带着小春出现在了金陵城郊外的“人市”。
所谓“人市”,就是贩卖人口的地方。有的父母过活不成,就将孩子卖了换钱,有的人贩子不知从哪出拐来的孩子,也在人市上叫卖。许多官爷老爷土财主若要买个小厮丫鬟,便来人市中找,最是方便。
人市虽不被禁止,可到底也不是光明正大的玩意,位置便也偏僻得很。金陵城外一处无人野庙,便是人市开设的地方。
人市虽说也是“市”,可却绝不热闹。吵吵嚷嚷,细听来却只有孩童的哭泣声和低沉的讲价声。
小春漂亮,讨人喜欢,因此杜三娘和小春身边围了挺多买家。
“这孩子身段不错,适合唱戏。”一个戏班班主上下打量着小春,叫小春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儿,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诚心想收这孩子当徒弟,日后亏待不了他,成了名,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五十两,一口价,你卖不卖?”
杜三娘笑着没说话。
“三娘,你好狠的心呐,连亲生儿子也卖。”一个抹着脂粉,穿着粉裙青衫的白脸男子挥着手帕,装模做样推搡了杜三娘一下,矫柔做作,“这孩子,模样真不错。”
这白脸男子说着,伸手捏了捏小春的脸,小春低着头任他捏着。
这白脸男子笑道:“温顺得很。一百两银子即刻送上,让这孩子同我回南风楼吧。”
杜三娘还是笑着,只是这笑变成了讥笑,她冷哼了一声,睨着那白脸男子,啐道:“你干的什么勾当,我还不清楚?”
那白脸男子也不在意:“我们干的勾当,不都一样?都是卖的,谁又比谁干净?”
杜三娘正色道:“不错,我们都脏。”
“可是小春他干干净净。”
杜三娘拂了拂衣袖,似乎要把白脸男子身上的脂粉气掸净:“我不能让小春......和我一样。”
白脸男子嗤道:“什么干净不干净,这世道,有干净的人吗?我是诚心要买,你却不卖,怕是没人再出我这样高的价了。”
杜三娘翻个白眼,不去理睬他。就在这时,一个管家打扮的老先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少年模样的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
“这孩子,要多少银子?”老先生打量了小春片刻,问道。
杜三娘道:“您开个价吧。”
老先生道:“八十两。”
白脸男子仍不甘心:“你看,我早说了,再没我这样高的价了,三娘你可要三思呀。”
杜三娘市井里摸爬滚打这些年,眼睛尖得很。她看看那老头子,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的少年,知道他们身价不菲,遂坐地起价:“不能再高点吗?”
老先生本想拒绝,他身后的少年却扯了下老头子的衣袖,老先生登时变了口吻:“好吧,再加十两,九十两如何?”
杜三娘摸了摸小春的头,忽地叹了一口长气:“我怀这孩子,怀了十月。站也难,坐也难,吃不下,也睡不着。他总在我肚子里翻来倒去,折磨得我没有一时半刻安稳。”
“临到生产,又过了一次鬼门关。流了那样多的血,我都快疼昏过去三次了,他才终于出来。我憋着一口气,抱着那孩子一瞧,却没想到,刚生下来的孩子那样丑。我杜三娘年轻时也算美人,实在看不得自己孩子这副丑模样,一口气没缓过来,登时晕了过去。”
杜三娘说到这,一边眼中有些泪在打转,一边又笑了出来。
“三娘如今,也是风韵犹存呐。”那白脸男子笑道。
“之后嘛,我做些皮肉生意,有时候良心发现,也去看他一两眼。不知不觉,他便已长到十二岁了。日子过得这般快吗,我竟都没有发觉。”杜三娘说着说着,两行清泪随之而下。
那老先生不知杜三娘耍的什么把戏,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不想卖儿子了:“你这是不想卖了?”
杜三娘眼泪汪汪,攥着白脸男子递过来的手帕,假惺惺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不,我的意思是——”
“再翻一倍,一百八十两,当场成交。”
老先生有些不太乐意:“你好大的胃口......”
就在这时,那位老先生身后的少年却开了口:“成交。”
那老先生似乎有些为难。可那少年说的话却好像颇有分量,老先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爽快地掏出了一张银票来,连带着要签署的凭据,当场全都递给了杜三娘。
“他叫小春?”那少年看着小春,问道。
“没错,小春。”杜三娘收起银票,正琢磨着那凭据。
“为什么,他是春天生的吗?”少年继续问道。
“少爷,他是冬天生的。数、九、隆、冬——”杜三娘看了眼小春,道,“那年冬天太冷,他还太小,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我希望他能熬过那个冬天,于是给他起名小春。”杜三娘低着头道,“冬天过了,不就是春天了吗。”
少年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那老先生却瞪着杜三娘,道:“你怎知这是我家少爷?”
“老先生,这您不用管。我只是想问,小春随你们回去,会过得好吧?”杜三娘道,“他不用太多,只要有个安稳地方,即便多做些活,也不怕累的。”
“他来我身边做小厮,自然不用担心这些。”那少年回道。
“好,好。”杜三娘听闻这句话,才签了凭据。
老先生想去接,可少年却先他一步,亲自接过了凭据,递给小春:“你在上面按一个手印,便随我回府吧。”
小春一直没说话,像一个供人挑选买卖的物件似的低着头。直到这时,小春才抬起头来,用那双明亮得像雪一般的眼睛望着少年。
小春问道:“有饭吃吗?”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管够。”
小春看了眼杜三娘,随后沾了红泥,在凭据上按了手印:“好,我跟你走。”
就这样,小春被杜三娘卖了,也被自己卖了。
往后小春还会出卖很多东西,比如他的尊严,比如他的良心,有的是为了权,有的是为了利,但此时小春第一次出卖了自己,仅仅是为了不被饿死。
杜三娘苦笑一声,最次一次看着小春,说道:“小春,是我对不住你。”
“娘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是想告诉你,谁也别信,对谁也别动真心。动了真心的人,一个也没有好下场。”
“好了,小春,我要走了。这是好事,对吧,小春?”杜三娘讥讽着自己,试图让小春露出一个笑来,可到最后,小春也没有笑。
杜三娘登时泪如雨下,她后退几步,嘴唇翕合着似乎无声地说了些什么,小春也听不见。杜三娘终于回过头去,擦着擦不净的眼泪,向庙外奔去。
这是小春这辈子与杜三娘最后一次相见,小春到最后也不知道杜三娘最后讲了什么,可那位老先生略懂唇语,知道杜三娘最后说了一句——
“小春,对不起。”
可小春不知道。
少年拉起了小春的手腕,对小春道:“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厮了。”
“我姓楚,名麟,以后你便跟在我身后,做我的玩伴。”
小春没有想过以后,他只是懵懵懂懂地想着,自己明天大抵不会被饿死了。
怀着这样的信念,小春紧紧拽住楚麟的衣袖,可这时的小春还不知道,自己所紧紧抓住的,只是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