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江市只是一个县级市,没有多元化、高层次的教育资源,不必说出国,走学科竞赛、强基计划、自主招生也非常困难,高考是性价比最高的出路。
高一的时候,老师们组织数、物、化、生竞赛的培训,年级前一百名纷纷报名参加,但是学校的资源和自身的条件限制无法让大多数同学放弃平时课程、义无反顾地扎入竞赛——既要又要的结果就是什么也要不到,最后,大多数同学都退出了竞赛培训,只有寥寥几人坚持。
盛夏是个很实际的人,她当初本就不看好竞赛,是老王的劝说让她勉强试试。扪心自问,她是有点天赋,但同期竞争的同学谁又没点天赋呢?这点天赋,要想在竞赛上闯出名堂难如登天,遑论自己还没有好的平台、资源,不如专心走高考这条路,好歹只是过独木桥,要真走竞赛,那就是走钢丝绳。
没有精钢钻,别揽瓷器活。
但祁妙不甘心,说想试试。
盛夏和祁妙翘了晚自习,坐靠着教学楼天台的围栏,一人一盒牛奶,楼下的老师们激情降解着周考试卷,楼上两人沉默不语,一个仰头看天,一个低头发呆。
半晌,仰头看天的盛夏开口:“太难了,祁妙,先不说我们自己,据我了解,省里面搞竞赛最厉害的那几所学校都有大学老师担任竞赛教练,早就建立了很完备的培养体系,我们老师这野路子根本行不通。”
低头发呆的祁妙放下奶盒,双手向后撑地,也和她一样仰头,同样没有看她:“我知道,我知道再有天赋也需要领路人,何况我们?我已经和老王聊过了,他在省会有认识的人,我们可以利用寒暑假去参加他们的集训,学费照交,”祁妙顿了顿,转头,“别那样看着我,别总脑补我是什么小可怜,我爸妈只是离婚了,我爸心绞痛也只是生活方式不健康,我家没有经济困难。”
盛夏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正要吐出来,就被也在了嗓子里,有点郁闷:“哦。可是你也说了,我们只是寒暑假去集训,平时自己钻研,也很悬……”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盛夏索性全倒出来,“祁妙,我家只是普通家庭,对我来说,高考是性价比最高、最稳妥的出路,竞赛什么的,我自认没有相当的天赋,我……我害怕最后竞赛没搞好,高考没考好,这辈子就这样了……”
祁妙沉默很久,直到晚自习第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她才低声说话,声音艰涩:”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不应该让你为了我的想法冒险。”
“……”
盛夏怔怔地看着天空,明明是那样的旷远,她却感觉自己身处枷锁之中,无法挣脱,只能妥协。心里好像有一块小小的角落塌下去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沉默着,吹着风,一直到晚自习结束。
第二天的数学竞赛课,盛夏本想在课前就和老王说退出,但是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熟悉的数学符号,看到这些天来已经建立起革命友谊的同学,盛夏停在了教室走道边上,迟疑着。
老王刚好抄完最后一道数学题,转头就看到盛夏傻不愣登地杵在那里,伸手就把手上的粉笔屁股扔过去,之前被扔多了,盛夏下意识接住,就看到老王瞪过来:“杵在那里当别人的路啊,还不快点坐下,马上就上课了。”
盛夏还没来得及搭话,就被后桌的于存真拉着校服外套下摆做下来了,正要回头理论,就听见纪律委员毫无感情的叙述:“你挡着我看黑板了。”
自己不占理,盛夏也没了“兴师问罪”的心,心事重重的她继续想自己的事,手上却动作不停,机械地在草稿本上涂涂画画,完全没注意老王在讲什么。
“盛夏?盛夏!”
盛夏一激灵,朝讲台看去,只见老王笑容“和蔼”地盯着她,为了掩盖秃顶而干脆剃得镫光发亮的光头被教室灯一照,简直就是行走的反光板。
反光板还对着她,让盛夏神游天外的迷茫脸庞无所遁形。
“……在。”
“上来做做这道题,看你刚刚头也不抬,想必是有了思路,上来让大家学习学习!”
“……”
盛夏心里很慌,但面上神色如常。没办法,她打小就死要面子,到哪里都不能丢了派头。
磨磨蹭蹭上台,站在题目面前,脑子都是嗡嗡的,如芒在背。
努力放空纷乱的思绪,目光紧盯着题目,手慢慢拿起粉笔,慢腾腾地在黑板上写“解”字,还用力地点了“:”,其细致程度,仿佛在完成什么精彩的画作。然后盛夏就停下来了,杵在讲台上,一动不动,教室里只余翻卷子的“沙沙”声,异常难熬。
……
老王叹口气,正准备上前提示两句,就看见盛夏的笔开始移动,从最初的迟疑,到顺畅,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黑板越来越满,越来越满,盛夏甚至换了一根粉笔,才终于写完。
长出一口气,丢了粉笔,盛夏惊觉自己出了一脑门汗,手指也有点发酸,但内心无比畅快,就好像做了一个半小时有氧之后喝一大口加了冰的柠檬茶,就是爽。
台下,同学们和老王瞪大眼看着她,跳脱的陈璞一边比大拇指还一边做口型:“姐妹牛逼!”
她疑惑地望向祁妙,后者只看着她笑,像是群山拨开了雾霭,流水浸满了荒滩。
再转向老王,他咬牙切齿,但眼睛里确是笑意,盛夏甚是奇怪。
“行了行了,做出来了就下去吧,同学们,盛夏同学就展示了我刚刚说的吃力不讨好的办法,她穷举了所有可能的情况,从中找到正确答案,虽然做出来了,但是耗费太多时间,而且一旦不小心,就会遗漏,就会出错,建议大家还是用我刚才说的解法,”顿了顿,看到满黑板的字,勉强给了一点赞赏,“当然,如果你实在不会举一反三,也可以采用盛夏的穷举法,只要你觉得自己不会出错。”
盛夏在台下恼羞成怒,但是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没有听课,所以才没有“举一反三”,只得咽下这口气。
旁边祁妙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知道我们盛夏很聪明,没有听课也能解出来题目。”
熨帖,就像又喝了一杯柠檬茶一样熨帖。
盛夏哼哼:“你知道就好。”遂认真听课。
下课铃响,盛夏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经历了课堂上那一出,盛夏确信自己是喜欢挑战,喜欢解题的快乐的,但是,她对自己不自信,也不敢赌,毕竟,对于普通学校、普通家庭来说,竞赛实在很难把握。
老王正好还没走,要不要——
肩膀一把被揽住,盛夏被扑了一个趔趄。
“走走走,我们去小卖部吃点东西怎么样?用脑过度要多补补。”陈璞缺心眼地热情号召,都没管老王走没走。
几双大眼睛齐刷刷看向老王。
“……”
“行了行了,去吧,低调点,别在学校里乱窜,到点了就回宿舍睡觉。”老王摇摇头,胳肢窝夹着教案,提着保温杯离开,好像还在感叹着“还是孩子”什么的。
“好耶!”
“盛夏,可别说,我可真佩服你,那满满一黑板字,心理素质强大啊!”肖楚宁和陈璞一左一右夹住盛夏肩膀,三人像是什么街溜子组合。
盛夏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一把打开他们的手,为自己正名:“我是前面没有听课!”
“好好好,我们盛夏是懂得举一反三的,刚才只是没有听课而已。”
不知为何,更生气了。这愤怒,在于存真给她拿了一瓶六个核桃之后,被彻底点爆。盛夏直接上前,冲三人一人肚子打了一拳,稍微用了点力道,那三人还嚎着“经常用脑,多喝六个核桃!”
祁妙看不过去:“行了,再玩就过分了啊。”
大家伙才终于安静下来,围在小卖部外面的圆桌边,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盛夏,你今天脾气有点火爆啊,出什么事了吗?”陈璞看着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心思细腻,注意到盛夏今晚不同寻常。要知道,她们五个人是同在实验班和数学竞赛班的交情,平时插科打诨,再过分的话都说过,没人放在心上。
盛夏抿嘴,在伙伴们面前,自己想退出竞赛班什么的实在有点难以开口,只得沉默着。
其他三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把目光投向第五个人,也就是和盛夏关系最好但今晚异常沉默的祁妙。
祁妙无奈回望,她是想要盛夏和她一同参加竞赛不假,但不想逼她,也没有资格代替盛夏说出她的烦恼。
看着伙伴们担忧的面庞,盛夏眼睛看向别处,就是不看她们,深吸一口气——
“我想退出数竞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