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 第4章 Aerosol（四）

“怎么了这是？又上哪受欺负去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贺爻见状伸手摁了二楼的电梯，先招呼了苏浅醒上来。天色已经暗了有一会，休息室里的人其实不算多，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贺爻刚到地方就扔下他俩一个人走了。

崔世吟也不想问他要去干什么 。

“恭喜，崔博士。”苏浅醒挤出一个有点虚弱的笑容，从外衣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粉色的小兔子壁纸一闪而过，屏幕上是一则简短的告示，右下角打着红色的印章，下午7点30分发来的 。

当时他刚进了档案室不久 。

“启程日期在下个月15号，还有不到30天。” 崔世吟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抬起头来，发现苏浅醒又开始偷偷抹眼泪。他把手机面朝下扣着，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在兜里摸着，只可惜身上一张餐巾纸都没有。苏浅醒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低着头，又努力想把情绪重新憋回去。贺爻这时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递给她一包还没有拆封的纸巾。

“吃点甜的吧，吃点甜的心情好。”他端给苏浅醒一块蛋糕，无视着崔世吟像是瞪他的样子，把后者往沙发里面推了推，好空给自己一个位置坐下，“什么事啊，难过成这样？不会是让作文查重逼崩溃了吧。”

他一边把盘子推给崔世吟，听见身边人抱怨说他要喝是茶。

“喝喝喝，喝完你睡不睡觉。吸管给你，真这么难伺候一天……”贺爻装模作样地训了他一句，余光瞥见苏浅醒那一脸警惕看着崔世吟脸色的样子。小家伙这时候倒也没来呛他，只是乖乖把头埋进橙汁里吸了几口。

看来今天是心情不好。

“对了，你刚要说什么来着？”崔世吟的声音懒洋洋的，拿脚尖去蹭他的制服，但没想到跑偏了方向，猝不及留了一个鞋印在干净的蓝色布料上。贺爻注意到他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明明想道歉，但还是硬着嘴不肯说，于是憋着笑，自己弯下腰去拍掉了。

“你倒是说先听哪个啊？”他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打量对方，见崔世吟瞄了一眼苏浅醒，后者还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先听好消息吧。”

“你的航天申请通过了，怎么样？这回是最高层直接发下来的命令，连投票都作废了。贺爻扬眉看向他，以为崔世吟的脸上多少会露出点藏不住的欣喜。可是对方却默不作声，反倒是苏浅醒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他好像是说错话了。

“那坏消息呢？”崔世吟别扭地看着她那副样子，转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贺爻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挣扎半晌，自己默默得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结论。

“坏消息？坏消息就是我还得上去给你垫背。”他伸了个懒腰，看见两人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那么吃惊干什么？”

“你自己要去的？也不知道半年前是谁还在那宁死不从……”

“还我自己要去？想的有点儿多了。谁不知道待在地面上舒服啊？”贺爻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从靠背上拿起外套，站起来抻了抻衣服，顺手夺过了崔世吟手里的空杯子。

“你走啊？”

“刚叫的集合，开会呢。”他和苏浅醒打了声招呼，又复杂地看了崔世吟一眼，“你小子呀，真就是块木头。你说你怎么就不开窍啊，不开窍……”

崔世吟有点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要不是现在贺爻两手都被占着，他是真的有点怕这家伙要动手上来敲他。一边的苏浅醒自然是听见了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的把头埋了回去。贺爻把被子递给吧台的仿生机器人，回头看见崔世吟还在那里站着，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算了，下次吧。还有就是你的衣服……”

“那是老陈让我送来的，你改天还他吧。他最近忙得很，想见他一面，系统还显示要我预约。要不是你那行踪太好摸了，我要找你估计比他等的时间还长。”贺爻一副被气笑了的样子，从消防通道里溜达了出去，“哥还着急赶时间，先撤了。”

崔世吟送了他出去，回来看见苏浅醒窝在那里翻着手机，眼泪已经擦干了。周围只有零星几个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沙发上坐下了。苏浅醒见他回来，笑着递给他一份她已经列好了的计划表，那是做给他的训练安排，还有一副做给他看的笑容。

崔世吟接过手机，也没说话，反手将它扣在桌面上。苏浅醒感觉胃里紧了一下，她抬眼去瞄对面人的表情，猝不及防对上两只正对着她的黑洞洞的镜筒。

“说说吧，不会还想继续自己憋着？”崔世吟见她慌张地把头低下，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或者说，你是想换个没人的地方？”

“不是，也没什么……”苏浅醒没有看向他，但脸上是有些绷不住的吃惊的表情。崔世吟这是在……关心她？天哪……一个以往眼里只有着自己的路的人。

他今天似乎没那么生人勿近。

“今天是……妈妈的忌日。”苏浅醒压着声音，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那块吃了一半的蛋糕。崔世吟显然是愣了一下，然后也低下头，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昨晚为改那份申请书熬了通宵，结果醒来时走得太匆忙，他竟连手机都忘了带了。他明明在备忘录上记过一次，结果到头来呢，贺爻这个和她半生不熟的人记得都比他清楚。

今天是苏浅醒的生日，他忘记的第二次了。崔世吟承认他是有点内疚，但也就只是那么……

……

“……”

“去看过妈妈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一会去一趟……”

“……”

“那我能陪你一起吗？”

苏浅醒有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崔世吟还在看着她。她淡淡回了声好，又把头低着，不出声地捏紧了指关节。

崔世吟，陪她，去扫墓。

这和见家长有什么区别？

苏浅醒一直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直到从花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她才开始有些紧张了。崔世吟还留在店里，说是不能空手去见人，硬是要替她把花钱付了。苏浅醒抱着怀里扎好的圣心百合和一丛销出去，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忍不住冷得打了个哆嗦。

墓园里的灯亮着，随了那一辈人喜爱的艺术风格，看起来布置得倒还挺温馨的。这里是研究所的私地，葬着的大多是过世科研人员及其家属，崔世吟的母亲也躺在这里，他刚进园子时看向的那个方向，大抵就是了。苏浅醒站在墓前，注意到石碑已经被擦拭过了。墓前摆着一束雏菊，紫色的，挑得比她要更精心一些。

“章教授来过了。”苏浅醒把花靠在一边，开口的声音有点僵。她看着墓碑上印着的那个熟悉的名字，再想想背后站着的崔世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听着她这奇怪的称呼，倒也没吭声，只是看向那块没有照片的墓碑，见那用楷体刻着“苏梦”两个字。碑上功绩累累，不知多少都是在生死场上夺下的。短短39年的寿命，很出色的一名人民警察。

崔世吟不知道说点什么来安慰她。

“浅醒，其实你爸爸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他只是有时候不善于表达罢了……”

“……不是这样的，崔教授……他讨厌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能把我养到这么大，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浅醒，你听我讲……”

“崔教授！……算是我冒昧了。”苏浅醒抬头瞪着他，脸上是一副挣扎着要哭的神情，“我试问您一句，您会去爱一个害死了自己挚爱的人吗？您会去爱自己的杀妻凶手吗？”

他被这两句话怼得愣了一下，但思考的不是抛来的问题，而是自己为什么又会莫名其妙想起万景昭的名字。是母亲的死给不了他教训吗？是这十几年来他被欺负得还不够惨吗？明明自尊都在拼命劝降，而如今崔世吟对于他能给的也就只是一句“我还说不好”。

他摇头，想把惹人心烦的思绪从脑海里赶出去。而苏浅醒会错了意，眼泪是止不住地往下掉着。

崔世吟承认自己当时慌了一秒。

“不是，我……”

“凭什么他一点都不在乎我，我还要一天天为了他受那么多非议。我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却一次都没有承认过我……”

“浅醒，不是这样的，你听我……”

“我从来都没有奢求过他给我过什么生日，但他就连给妈妈扫墓也从来不带我。去年同学聚会他喝醉酒了我去接他，他朋友才说章鑫你原来有个女儿……”

“浅醒！”

他猛地冲上前一步，对方被他吓得哆嗦了一下。苏浅醒缓过神来还仍在止不住地抽噎，她费力地去掏兜里贺爻刚刚塞给她的纸，一边被崔世吟拽着出了墓园。直到她靠在墙上哭够了，冷静下来了，才肿着眼睛和对方认错。

“抱歉，我知道我刚不该在里面那么歇斯底里的。”她把手塞进口袋里，埋头往住宅区的方向走，崔世吟放慢步子，耐下心跟在她身后。

她那哪是歇斯底里，分明已经哭得那么克制了。二十多年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要是放在他，虽然不会在墓园闹得翻天，少说回去也是把公寓砸得连块完好的砖都不剩。

还有刚刚的那番话，别的他说不好，只是章教授从不带她看望母亲这一点，崔世吟是能理解的。他不仅是一个男人，更是身为一个父亲，章教授当然不能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就这么展现在自己年纪轻轻的亲生女儿面前。

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副说辞，不要拿出来为好。

“上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崔世吟清了清嗓子，帮她把一楼的声控灯喊亮了。苏浅醒小声道了谢，又说了句抱歉，转身匆匆走进电梯间里，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要不是今天接到那个堪比晴天霹雳的通知，她也不会贸然把毫无遮掩的心声透露给他。

大概是情绪积压到极点了。

看着电梯里的数字一个一个跳跃，苏浅醒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她担心一进家门，吵醒在客厅里小憩的父亲，又该被埋怨回来得晚了。她很小心地开锁、推门，但还是咬着牙在意轴承里发出的“吱呀”声。然而客厅里没有人，卧室的房门也紧闭着，只有餐桌前的灯是亮的，桌上放着章教授留下的晚饭，还有一束崔世吟订好送来的花。

苏浅醒有点仓促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