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 第5章 Aerosal（五）

她再一次见到崔世吟，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苏浅醒只记得他在群里发了一条公告，说要把进度延滞两天，此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在她打了三个电话都显示是关机状态之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去问了贺爻，后者却要她放心，说那家伙只是状态不好，需要一点时间休整罢了。

训练计划开始的第一天，她如约去找了崔世吟。早上八点，苏浅醒刚到楼下，就看见贺爻扶着他从玻璃门里走了出来。聚光镜被卸掉了，身边的人正耐心地提醒着他哪是台阶，哪是平地。崔世吟灰蓝色的眼睛因为不见光而失了神采，他看向她的方向，那里是恍恍惚惚一个人影。

“浅醒，”崔世吟知道站在那里的是她，看见对方正朝自己走过来，笑笑说，“我有了一只导盲犬了。”

她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因为当时眼前是阳光下贺爻泛着棕色的头发。苏浅醒有些迟疑地“啊”了一声，突然觉得他确实也挺像只大金毛的。

“你小子，想什么呢。”贺爻手一挥，揉歪了苏浅醒头上的帽子，“狗在后面，你那是什么眼神？”

走廊里随即窜出一只棕毛犬，叼着自己的牵引绳，在崔世吟脚边坐下。他憋不住笑意，一手捂着眼，弯下腰去摸它嘴里的绳子。贺爻松开手站到苏浅醒身侧，看着崔世吟被牵着走了两步，突然间觉得这只导盲犬可能要比自己好使多了。毕竟崔世吟从不用和它搭话，自然也不会觉得厌烦。

“它能知道我要去哪吗？”崔世吟在两个模糊的人影前停下，抬头注视着更高的那个。

“放心，牧州很聪明的，救助站里最好的一条导盲犬了，人家可是听说你要用才肯借我的。”贺爻在一边说着，苏浅醒则蹲下来打量着这位新朋友。牧州把湿漉漉的鼻子伸进她手心里嗅了嗅，随即扬起尾巴一个劲晃着。

“鉴于你这视力情况，就先在体育馆里待着吧，等眼镜检修回来了再跑室外。”贺爻一直送他们到场馆，牧州没戴导盲犬的标识，他还和工作人员解释了半天，直到对方认出后面站着的是崔世吟，这才同意放他们进去了。

这张脸和他的名字，在基地里的大多数地方都是张通行证。贺爻常拿这个打趣他，可崔世吟却始终享受不来这份特权。他强调过多次这双眼睛并非全盲，也只是希望旁人把他当作一个正常人对待，虽然光线并不强烈的时候，崔世吟的世界里确确实实是一片纯黑。

而现在，重归多年以来熟悉的黑暗，他费尽全力，也只是能勉强看见几个模糊的轮廓而已。苏浅醒牵着牧州在看台上安安静静地坐着，贺爻正扶着他一步步从楼梯上下来。崔世吟的心里多少还是忐忑着的，因为他猛然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梳着脚下台阶的个数。

他以前从没试过在这种情况下跑步，当时光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崔世吟断断续续地在馆里跑了几圈，期间贺爻一连捞了他四五次，每次不是快要偏离路线撞了墙，就是失去重心差点摔在地上。崔世吟不聋，当然听得见场上窃窃私语的声音。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最好也忘了后面的台子上还坐着苏浅醒。

中途贺爻出去接了个电话，他不服软地站起来又自己跑着。结果就是在木地板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贺爻听到声响之后急匆匆从楼道里跑进来，连电话也没来得及挂。崔世吟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闻声看向他手机的方向，里面传来的是一个有点着急的人声，像是已经催促了好几遍了。

崔世吟不出声地冲他扬起眉毛，但听见贺爻挂了电话，对面人的尾音卡在一半就戛然而止了。他若无其事地开始询问他有没有哪摔伤，但崔世吟没搭理他，只是扬着的眉毛皱紧了。

“你还不走？”

“不走，急什么，等陪你跑完再说。”贺爻干脆直接关了机，把手机塞进外套里，随手挂在场边的羽毛球网上。

回应他的是背后传来的一声冷哼。

“怎么了……继续跑啊？”

“谁要你牵着！”崔世吟一掌拍开他伸来的手，不用想也知道贺爻当时错愕了一下。果然对方似乎回头，和看台上的苏浅醒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突然间是怎么了。膝盖上刚磕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崔世吟知道那里大概是已经破了皮，掌心里也有几块擦伤，他默默地把手攥紧了。

“你也觉得我是个瞎子是吗？我没了这双眼睛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上楼、吃饭、训练，你到哪都要跟着。我他妈不是废物，贺爻！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心吧！”

句末，随着一次投篮落地的声音，反弹之后的点地声遵循阻尼运动断断续续地响起。馆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他意识到刚刚的声音有点大了。但这片死寂却一直这么持续着，直到他听见苏浅醒小声喊着牧州的名字。

他的导盲犬一路小跑着从二楼下来陪他，湿漉漉的鼻子嗅着他的指缝，但崔世吟不敢张开手。

贺爻说的没错，牧州的确是条好狗。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但……”贺爻最后还是摆了摆手，放下话头不说了。他转身从侧门出去，甚至一句话都没再留下。崔世吟一个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又会有点难受呢。

他牵起牧州的绳子，知道苏浅醒已经站在了贺爻刚刚的位置上。但她并不敢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在哪触怒了他。崔世吟绕着场子又转了一圈，发现牧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走到一半就开始跑了起来。只可惜他还是会摔倒，但不小心扑倒在牧州身上的时候，它是一声都没有叫。

这一圈下来，绳子就又回到苏浅醒手里去了。就在崔世吟正准备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顶头盔毫无征兆地扣在他头上，紧接着是护肘、护膝附上来，崔世吟要是躲得不及时，大抵是连护手都让给戴上了。最后在极度的不情愿之下，对方才同意把护手交给他自己穿戴。崔世吟却拧巴着，硬是不肯低头说一句谢谢。

“你怎么还没走。”

“走走走，现在就走。”贺爻举手投降，往后退开一步，离开了他的警戒范围。崔世吟单看了他的方向一眼，没多说话，扭头一个人继续跑了。

“他刚才……怎么了？”苏浅醒站在他看不见的阴影处，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着贺爻。对方正抱臂靠在那，眉头皱着，她猝不及防又听到一声闷响，随机看到崔世吟不知道第几次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

“不怎么。你也知道他那性格，意图全在话里，说出来的意思又偏得八丈远。”贺爻叹了口气，忧心地往那边看了一眼，“那家伙嫌我待在这陪他集合迟了要挨训呗。走了，替我看着点他。”他冲她嘱咐了一句，又蹲下去摸了摸牧州的脑袋，“你也一样。”

导盲犬回应他似的叫了一声。

待贺爻走后，她坐在那待了一个早上。崔世吟仍旧跑着，只是摔的次数少了很多。刚知道贺爻离开，崔世吟就把头盔什么的一股脑全卸了下来，苏浅醒劝了一句，但他没听，她看了一眼那头汗湿的黑发，也没再多说什么。

关于这个，她不敢告诉贺爻，但等两人再见面时，光看到崔世吟那副伤痕累累的样子，她也就不用解释什么了。前几天中午在休眠舱里磕的那块淤青还没彻底下去，现下脸上就又挂了好几处彩。汗水流到破皮的伤口里，一定是蛰得钻心。

苏浅醒在他回来休息之前就偷偷去医务室拿了碘伏过来。

不用说，腿是肯定磕伤了的，因为崔世吟走路都有些不太稳当。她把裤腿卷起来上药的时候没忍住抽了一口凉气，但对方只是扬了扬眉，消毒的时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如果不是他会流血，遮不住额头上的冷汗，苏浅醒是真的会怀疑他是个机器人。她不明白崔世吟为什么非要这么折磨自己，贺爻说他这一阵心情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拿这个来发泄了。

苏浅醒看向他，后者正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崔世吟说过他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确实除了那双眼睛，他身上也没什么可以质疑的地方。苏浅醒从没见过盲人的眼睛，也说不好那是不是和他的眼疾有关。崔世吟的眸子里附着一层蓝色的薄雾，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只一见到那片阴霾，就总断定这双眼睛是看不见光了。

他以前总强调他不是全盲，大家也都清楚这一点，只是每年眼镜送去检修的时候，院里给他的待遇和盲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崔世吟后来也很少再提起这件事，顶多只是在相干的部分皱一皱眉，或者冷哼一声。明明那么俊的一张脸，连那副古怪的眼镜都夺不去它的风头。苏浅醒知道他笑起来很好看，可是崔世吟却从来都不怎么爱笑。

博士不常提起他的五官，因为但凡多说两句就要扯到敏感的眼睛上。崔世吟只说他期待不多，四十岁之前不秃头就已经是万幸了。虽然苏浅醒有天赋又努力，二十出头站在这里，代价都是发际线后移。可崔世吟呢，每当什么不合乎常理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大家也不吃惊，只是淡淡用一声“天才”盖过去了。

“天才”？这个词语，放在他身上，力量似乎都有点轻得微不足道。崔世吟从没拿什么出来炫耀过，但光细想一下，是人都会觉得这副躯壳之下是个怪物。十八岁第一次获得视力，此后从大学到博毕只花了四年。硕士拿的是双学位，期间自发学了至少七门语言，而这还只是苏浅醒勉强辨认出来的。他的能力很强，但总不喜欢站在领头的位置，不论获奖还是发表文章，他永远把名字写在最后一个。所有人都知道，明明团队里每个人都在努力付出，然而除去他全部人加在一起的总和，却往往不如崔世吟一个人多。虽然他知道大家心里常常不平，但崔世吟从未出面对此说过什么。他眼里一向只有自己的路，那副聚光镜戴着，他也给旁人剩不下多少余光。

苏浅醒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扭头，看见崔世吟带着伤的侧脸正对着她。直挺的鼻梁，雾蓝色的眼睛，打湿的黑色绻发，汗水贴在前额上闪闪发光。她悄悄摸出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而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也转过头来盯着她。苏浅醒心里一阵发虚，瞄着他的脸色，崔世吟倒没有立刻开口，沉默了很久，但眉头一直是皱着的。

“非得拍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吗？”他似乎把不悦努力藏着了，但还是有一些从字音里蹦出来。苏浅醒知错地低着头，但却半天说不上来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我不是瞎子，”崔世吟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我不是看不见……”

“我没觉得您是！”苏浅醒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喘了口气，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她忐忑不安地看着观察着他的反应，崔世吟没再皱眉，但眯了眯眼睛，神色变得要比刚才更加危险。

像蛇一样，那种冷冰冰的细鳞的触感，光是对上他的目光，苏浅醒就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人类生而好奇，总喜欢去追寻危险刺激的事物，而她则想去碰一碰这条毒蛇，即使代价是被咬上一口。

“谁说那个样子狼狈，我只觉得……好看。”她低头看着地，没敢去对崔世吟的眸子，余光里对方拿毛巾擦了擦汗，脸上一块肌肉被蛰得抽了一下。

苏浅醒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知道他多半是面无表情。崔世吟一直是这个死样子，对爱情一类的相关词条统统过敏。虽然过敏，但他也不是傻子。苏浅醒知道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对他的感情，更何况面前坐着的这位是个天才。

这一次，崔世吟不打算继续装糊涂也不打算继续躲了。一个月后他一旦上了空间站，就注定不会再回到这个星球上。等他把所有事情弄清楚了，就会打开舱门，从那个地方跳下去。万景昭不可能活着了，他们这些学物理的，一个要比一个更清楚。

血液沸腾的感觉不会很好，但他想在一样的年纪以和他相同的方式死去。那些人会不会难过……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崔世吟才不要浑浑噩噩毫无意义地过完这一生。

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浅醒，你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就要上去了吧。”崔世吟看着眼前模糊的影子，感觉她微微怔了一下。苏浅醒应了一声，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只是她越难过，心里的话就越像被压到井口处的水一样，越要脱口而出。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有些话，你也不是非要说出口来才行。前面路还很长，浅醒，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下一位导师，”崔世吟说到这里，已经不再看她了，“就算我不带你，你也会一直走下去，而且会走得比我期待得还要好。”

沉默了一会，他意识到苏浅醒没打算回他的话。视野里除了暗色的轮廓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崔世吟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皮。

“博士……您知道的吧，”他听见苏浅醒的声音有点发抖，话里是几近哽咽的意味。“我喜欢了你很久，就到应该比您察觉到的还要早。我明明清楚我和您之间的距离，清楚自己不可能和您站在一起，却还是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空想。……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了，博士。……记得吗，您原来一直让我喊您老师，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没答应……”

“……”

“您不会留下来的，是不是？”

“……是的，我不会。”

“您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浅醒，”崔世吟突然站了起来，苏浅醒的目光随他一同抬高了，“我没办法给你许一个我自己都保证不了的承诺。十年前，我也问过一个人同样的问题。而他呢？……他踏上那架舷梯，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

“崔博士……”

“无聊吗？陪我在这里待了一早上。”他突然岔开话题，没顾得上转折得是有多生硬。

“没有，不无聊。博士，您还继续跑吗？”

“不了，我一会和人约好了见面，打算下午再继续。你其实……不用老花自己的时间陪我的。”崔世吟穿上外衣一边应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又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牧州牵着他往馆外走去，苏浅醒默默在后面跟着。今天是个晴天，但有风刮着，室外并不算暖和。

“用不用我送你。”她弱弱问了一句，听上去没指望对方回复。

“就不麻烦你了。下午贺爻说他有别的计划，你想来的话，和他联系就行。还有……说出来了，感觉好受点了吗？”

“嗯。”

“那我就先走了。”崔世吟和她道了别，走出几步，一回头，发现那个影子还是在那里站着。他想起了什么补上一句，只是风有点大，苏浅醒听得很是模糊。

“你说什么——”

“我中午不回公寓了——”崔世吟也喊了一声，那一声过后，他倒是有点如释重负，像是心里那些积压的情绪被释放出来了。

“然后呢——”

“你就不用等我了——”

声音从风中传来，送到她耳边，苏浅醒愣了一下，慢慢把举着的手放了下来。似乎突然起了雾似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模糊的背影，像是无论她怎么去追，那个人都是那么地遥远。

他说不必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