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楼位于研究院里偏西北的位置,像是知道崔世吟一直觊觎着那儿似的,两年前翻新了一番,还特地往远迁了一些。现在想去一趟档案库,可不像以前只是摁个电梯键那么简简单单,还非要他等上半天,从28楼下来,再在户外走上一段。
天气已入了冬,夜晚的温度降到只有个位数。苏浅醒披着大衣都被冻得哆哆嗦嗦,再低头看到一截脚踝还露在外面却面无表情的崔世吟,心里是油然而生的“佩服”二字。万景昭的档案室在6楼107号,不用多说,苏浅醒也知道崔世吟要比她更清楚。他以前来过这里很多次,却从未有过进去的机会,每次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前踱步的时候,都是在申请被驳回的当天下午。
苏浅醒真的好怕他哪天单枪匹马拎着扳手冲进去,结果当天晚上就收到了上面的处分决定。毕竟崔世吟房间里那些明显是因为泄愤而砸坏的东西,都是她一件一件陪着他收拾的。
她是不是该庆幸,庆幸崔世吟在极端的情绪里还能保留有理智的思考。没有迁怒到团队最新的科研成果,没有打碎那个她亲手做的八音盒。
有时候苏浅醒也想,这个人对她,哪怕也是会有一丁点偏爱的吧。
显示屏闪到“6”的数字上停下,崔世吟带头走出电梯,捏着申请批准的手还是有些微微发抖。
熟悉的大厅,熟悉的登记处,他每次站在这条走廊里,都是从未感觉离万景昭如此近过。然而一纸文书挡在面前,这一拦,就是整整四年。四年,万景昭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么久,老陈的话虽不中听,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这再怎么刺耳也终归是事实——
他哥哥或许早已成了漂泊的太空垃圾。
可崔世吟不甘心呐。
他将批准文件递给工作人员,摘下右眼的眼睛扫了虹膜。对方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档案室里的文件都谈得上是机密,上面明令规定了进出不得携带任何物品。接待室里走出来一个男性工作人员给崔世吟搜身,他站在那举着双臂,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环节,崔世吟只感觉自己脊骨都僵得没法动弹。他跟着带路的人往里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着苏浅醒,让她不必等了。
“很难想象才二十七岁,是不是?”等他走远了,登记处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同志才缓和了眉眼,突然开口,冷不丁吓了苏浅醒一跳。
“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没想到刚来这里入职就能碰上崔博士。我有好几个朋友也是物理系的,有一个还跟他是一个部门,聊天的时候总是会提到。”她看出来了苏浅醒有些腼腆的性格,小姑娘文文静静的,显然被这毫无预料的搭讪打的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对面不搭话,她也就没辙了,自顾自地又嘀咕了几句,说的大概是什么不看眼睛都是一表人才,什么天才终归是天才,说到底还是基因优势。
“你好。”她有点怯怯地开口,还是觉得不应一声有些不太礼貌,“我姓苏,是崔教授的学生。”
“你好啊,我姓陈。我刚还以为你是他那个……听我说这些,不想理我呢。”
“不会不会,我只是……半天没想到说点什么好。”苏浅醒的脸红红的,又看了眼崔世吟离开的方向,这条走廊很远才拐弯,但她已经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了。她又在这里待了一会才离开,也说不好是被这场闲聊绊住,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缘故。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崔世吟那么执着于“万景昭”这个名字的时候,苏浅醒心里总是有些酸酸的。她知道他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当然不敢拿着性取向这么冒犯的话题去向崔世吟求证。甚至她心里那一点小小的私心,还渴望着他心里能给她留有一个位置呢。
冥冥之中,总感觉这一切从一开始起,就错了。可错的究竟是谁,就连崔世吟这个天才也没有办法明晰。他无论拥有再怎么优秀的姿势,终究不过是作为一个被**驱使的人。恐惧、思念、愤怒……这些情绪所能束缚的,也只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凡胎。
光是站在这门前,他几乎都要被未知的庞大击溃了。
大脑一片空白,这比毕业时第一次在加州做演讲时还要紧张,他不自觉已将那篇刻在脑子里三四年都忘不掉的稿子一字不落地背了下去。那时候他还是像十四岁一样那么单纯,身上哪有一点现在倔强又不肯听劝的影子。那时候他幻想过无数次万景昭的样子,现在却只剩下这一件事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还坚持下去的。
贺爻曾顶着一张欠揍的脸,说那姓万的比起他可差远了。
但谁知道呢,那个男人,可是把整个世界都带给他了。只可惜这副眼镜在万景昭走后半年,直到他快要上了大学才竣工完成。那个他看清世界的夏天,他没了妈妈,没了哥哥,只有一个姓陈名有容的陌生人,把他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家。
想到这里,勇气忽然莫名从心底涌了上来。崔世吟在原地顿了一下,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档案室并不大,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就是一张旧木桌。桌上没有落灰,像是不久之前才刚擦过。旁边是冰冷冷的档案柜,还有一个嵌了玻璃的老式旧书橱。
他打开柜门,里面是成堆的奖状证书,从小学颁到高中,基本上都雨露均沾地得了一得。盒子里还放着两块奖牌,看日期应该是高中运动会的战果。另外一个精致的玻璃奖杯放在最顶上,崔世吟小心拿下来,才看见底座上刻着的是万景昭和贺爻的名字。
证书没有找到,估计是留在了后者手里。崔世吟知道万景昭和他是大学同学,也找贺爻问过很多次,但那人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有用的消息是一句也没提过。他又蹲下去翻找,下层是万景昭以前给他读过的关于宇宙科普的书。崔世吟摊开书页试图翻到一两个字迹,然而纸张上干干净净,连一道折痕都不曾留下。
他将东西都放回原位,关上柜门的时候,抓起一块万景昭大抵亲过的奖牌飞快地吻了一下。
另一个档案柜里放的是绝对枯燥的资料,但崔世吟却并不觉得无趣。出生证明母亲的位置上是妈妈,父亲那一栏填的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名字。剩下的还有幼儿园的入学证明、孤儿院证明,上面写着“父母离异,由父亲抚养。现无其他监护人,因特殊原因双亲都无法实现抚养义务……”的字样。
万景昭从没和他讲过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说自己的生父去世,也没有提到他去孤儿院的那年只有五岁。接下来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学籍证明及毕业证书。研究生只有入学通知,崔世吟也没有找到学校颁发的毕业证。后面的几个柜子里堆着家属关系说明、财务支出,以及对于航天员评审的细节。他每一份都看了,可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最末一个抽屉里只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相框,相框里一个坐轮椅的少年,眼睛看不见阳光。
崔世吟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报复性地狂跳起来。因为捏得过于用力,年代久远的玻璃相框“啪”的一声碎掉了。碎片划破了食指,他疼得眼泪直流。脑海里闪过一帧梦里的画面,可是万景昭的脸,却已经模糊到辨认不清了。
崔世吟往后倒了一步,腿根磕在那张旧木桌坚硬的棱上,他用手撑着桌面,没留意将血迹蹭在了古朴的木纹上。十几年前熟悉的触感终于被觉察,崔世吟才从那几块凹痕里辨别出童年的影子。泪水掉在手背上,流进伤口里,血液渗进玻璃的缝隙,晕湿了那个他只在梦中见过的十八岁的自己。
可他不是罗辑,万景昭不仅仅只出现在过他的梦里。可惜他不是罗辑,崔世吟也无法做到与他的那个庄颜相见。
那个在失事飞船上的梦,是万景昭殉职之前的景象吗?可为什么他会梦见那未曾谋面的一切,那个抱着他相片的男人,又真的是他哥哥吗?他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一边坚信着唯物主义,一边又渴望着梦里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假。如此可笑又徒劳的念头,崔世吟却舍不得将它掐灭了。
他将聚光镜摘下来,勉强将粘在镜片上的泪水拭去了。余光瞥见镜身上已经脱落的色块,顿了顿,又把它重新按了上去。
崔世吟最后一次看了眼照片里的自己,那个他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青涩、单纯,失了焦的灰蓝色眼睛蒙着一层雾,正有些腼腆地笑着。他用袖子擦了擦相框上的血迹,但有一些渗进了缝隙,崔世吟也只好作罢。他将那件万景昭的所有物放进书柜里,尽量摆得不起眼些,摆在最下层边上的一个小角落上。
即使他知道待会工作人员来清点的时候,它多半还是要被放回原处的。
笔记簿的样式很老旧,皮革的封面上还印着“工作笔记”的字样,不过已经用笔整个涂黑了。这是一本万景昭大学时期的日记,中间被撕掉了很多页,因而显得没有那么厚重。第一篇写于2040年,是在9月初的时候,但显然前面还被扯掉了几篇,万景昭写下这半本子密密麻麻的物理笔记的缘由也在其中覆灭了。崔世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迹,它很独特,不像是靠着字帖练出来的。他试图把它们一笔一划刻着脑子里,但崔世吟很清楚一旦出了这个门,他大抵就再也不会记得这些文字的样子了。
叙事性的字样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应该是都被撕去了。崔世吟翻了很久,才终于在后半本的地方看见了一张草图。那像是随手画的草稿,也没怎么修改,但他认出来了。崔世吟也一时间明白过来,画在前面那么多机械结构的模型,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2041年4月份,他有点不确定后面的跟着的是3还是5,聚光镜的模型图第一次出现在稿纸上。崔世吟又往后翻了几页,架构越来越清晰,至终有一张结构图,画在一张还算干净的A4纸上。
再往后,便不剩下几页了。
思绪稍稍变得迟钝,他木着眼睛又从上到下浏览了几遍,却发现那么熟悉的文字,自己竟是一句也看不懂了。崔世吟有些慌乱地将眼镜摘下握在手里,心脏跳得很快。几乎所有血液在同一时间都冲大脑汇去,耳膜里也有什么东西嗡嗡直叫。
什么是“一去不回的任务”?什么是“处心积虑的谋杀”?他清清楚楚看见万景昭写下的竣工日期,9月13号,比他收到那副眼镜早了快整整一年。
他故意的。他故意的……
九年前那个原本温馨又平静的夜晚,究竟是被什么打破的?崔世吟才忽然明白原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他以为那时从母亲房里传来的隐隐的哭声,只是因为对哥哥的过度担心。他这么多年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要狠心撒下他离开,却忘了想想那迫使她从16楼跳下来的背后,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在四年前就离开了她的男人吗?
万景昭瞒着他的事,到底还剩下多少?他装得实在太过巧妙,以至于崔世吟连一丝一毫都未曾觉察。他是知道自己注定了一去不回,所以才会在走后将那副眼镜托人转交给他。可是又这为了什么?为了断他的念想吗?
混账……真是,太混账了……
崔世吟举起手里的眼镜,臂上青筋凸起,他是拼命忍着才没把它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墙壁,眼泪开始疯狂地往下流。良久,失了声的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呜咽,可怜兮兮的样子,多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崔世吟抬起手来,忍无可忍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睛,在指节上狠狠地咬下一口。
哭有什么用,不过是弱者被欺压到毫无还手的余地之时徒劳的乞求。万景昭那么狠心绝情,会仅仅为了他的眼泪就有所动摇吗?
就这么一个骗子,一个杀人凶手,他孤注一掷地爱了整整十三年。崔世吟戴上眼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档案室。
这个地方,他再也不要来第二次了。
站在走廊里,迎接他的又是一场令人极其抵触的搜身,只不过工作人员比之前少了一个。崔世吟看见贺爻站在旁边,一脸戏谑地欣赏着他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可他刚才哭得筋疲力尽,这时甩给对方一个白眼的力气都不剩下。走到电梯门口处时贺爻才靠过来,不知道从哪翻了一件大衣出来给他穿上。
“人家也是按规定办事,搜个身而已,你那表情跟让强迫了似的。”
崔世吟闻言打了他一拳,但力道软绵绵的,手也使不上劲。反而是被打的人抓住他的手腕,碰瓷似的一个劲喊痛。
“你给我撒手!”
贺爻察觉到这家伙有哪不太对劲,一秒就举松开手投降,好让这位爷暂时消消火。崔世吟懒得理他,带头走进刚上来的电梯,贺爻瞧着他的脸色,皱着眉,但聚光镜挡住了还湿漉漉的睫毛,他也看不出个一二三来。就算对方不说话,他大抵也猜得到万景昭的档案室里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然而崔世吟要是死活不肯张嘴,那就得让他先开口了。
主打是一个识趣。
“老陈让我跟你说,他已经把你的记录撤销了,让你不用操心。”
“……”
“要是现在我说不想撤了还来得及吗?”
“估计……来不及,数据都帮你清理好了。”
“……”
“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怕我们不知冷暖的崔博士在这种天气里冻死。”
“……说正事。”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想先听哪个?”贺爻靠在电梯间里,又摆出那副总喜欢逗弄他的神情。崔世吟好不容易正眼看他,但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电梯门就打开了。苏浅醒站在门前,脸上是有些惊愕的表情,崔世吟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里和他的一样,都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注:
1.罗辑、庄颜均为《三体·黑暗森林》中的人物。庄颜开始只出现在罗辑的梦里,后来被两人相见,庄颜进入了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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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Aerosol(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