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原回到屋里的时候,刘栋海的外姨婆正在她之前睡的床上躺着。
“外姨婆。”
林清原轻轻喊她。
女人睁开眼,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你回来啦。”
林清原在另一张床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平时别人怎么喊你?”
女人掰着指头数。
“喂、那妮子、赔钱货、老四家的、五刘家的。”
林清原的心沉了沉。
“你嫁了两家吗?”
女人抬头,面露疑惑:“没有啊,我就嫁了我五叔一个。以前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倒是想要了我,不过五叔给我要走了。”
“你爹?要你?!你嫁你五叔?!”
林清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可看女人的样子,这种事似乎也是平常。
“我妈早早死了,爹就一直没讨到婆娘。本来我长大了,就是该嫁他的。”女人意识到什么,问:“你们城里人不这样吗?”
林清原憋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城里乡里的问题。这种事就不该存在。”
女人不太懂,她只觉得城里规矩多。
“村里都是这样的,外面也是这样的。”
林清原越问越心惊。
“什么外面?你见过别的地方也是这样?”
女人却摇了头。
“没有,没有。我没有出过村,都是听我爹说的。村里的男人也是这么说的。”
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回忆。
“我好像有一次要出去。都跑到山里了,然后…然后……”
女人卡了壳,“然后”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
林清原耐心等着她继续说,却听到她哭了。
“我不跑了,别打了,疼……”
女人钻到了角落里。床上没有被子能挡住她,所以她只能用胳膊挡在身前,瑟瑟发抖。
林清原靠过去搂住女人,轻声安慰着,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从梦魇中回神。
见女人这个样子,林清原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然而或许是刚才的一番刺激,让女人跨过了什么禁忌,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讲她从小到大的事。
虽然言语混乱,时间线也颠三倒四,但是林清原还是大致梳理清楚了。
据外姨婆所说,村子里的女人很少,因为女人不值钱,有些被当了童养媳,有些就被卖了。不过村里也不缺生孩子的女人。外姨婆不太清楚她们是哪来的,只知道谁家要是缺媳妇了,过不了多久,那人家里就会多出一个女人。
只是女人之间很少交流,因为新来的女人们总是不听话,不听话就要被打,有一些被打死的,就喂猪了,有一些活着的,也总是待在家里不出门。
外姨婆从小长在村里,所以对她的看管没有那么严。她去串过门,见女人们大多数都被锁着,跟牲口一样,还觉得好玩,自己回家了也要学着她们被锁起来。
她爹觉得好笑,倒是真的依她所言,把她锁起来关在牛棚里了。
被锁了一晚上,她觉得不好玩了。
牛棚里没遮挡的,晚上风一吹,冷得很。而且牛棚和隔壁家的院子挨得近,她听见了隔壁院子里的女人的惨叫。
“放过我……我想回家……”
那个女人一直在重复这几句话,跟傻了一样。
不过这话引起了她的好奇。
回家?这女人也有家吗?她以为这些女人都是到年龄了,就自动从天上掉下来了!
第二天清早,她就央着她爹把她放了。她爹有点不乐意,在棚子里摸了她很久才放她走。
隔壁院子里住着她二哥和三哥,听说她来看那个女人,还笑她是不是听到昨晚的动静了,也想找男人了?
见到女人的时候,女人身上都没穿衣服,脸被打肿了,身上也脏兮兮的。
看着这样的女人,她有些不想靠近了。然而那个女人见了她,却像是看到了希望,唤她过去。
那天那个女人给她讲了好多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很多故事她都听不懂,比如为什么说牛郎是骗了织女呢?女人不是生下来就要当男人媳妇的吗?还是说,仙女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那个脏兮兮的女人说,她想回家。她家在一个什么城市,那里很漂亮,比这里好百倍。
她没出过村子,想象不出来。
女人说,可以带她去看看,但是这件事是个秘密,她不能告诉其他人。
她答应了。
临回家的时候,二哥和三哥把她喊到了屋里,脱了衣服亲了好久。她被搞疼了,想走,哥哥还不愿意。最后还是爹找上门了,说要生小孩就要掏钱,才放走的。
回家之后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她狠狠打了一顿,骂她是个**,毛都没长齐就去勾引男人。
她觉得冤枉,什么叫“勾引男人”?
当晚,她见识到了另一场噩梦。
第二天醒来,她拖着疼痛的身体下床做饭的时候,明白了为什么前天晚上那女人会叫的那么凄惨了。
因为疼啊!
在这之后好多天,她都没有再去隔壁院子,只偶尔听到那个女人的哭泣和叫声,能知道女人还在活着。
她其实还挺想继续听故事的,只是目前只要出门就会被打,所以她一直等到家里人去祭拜了,才偷偷溜了过去。
女人的情况看起来比第一次见面更惨了,意识有些不清醒了,讲故事也讲得无趣了。
她觉得失望,本想离开,又被女人拉住。
女人告诉她城里有好看的故事,有新奇的玩具。只要她悄悄去屋里拿到开锁的钥匙,再按她说的找到一些草混在一起,放到饭里,就能把人迷昏。然后她们就能跑出去了,就能回家了!
她将信将疑地找来了草,先放到了自己爹吃的饭里,见他真的昏睡过去了,直到几个小时后才醒,这才开心地过去汇报。
而这次去找女人的时机有点不巧。二哥正压在女人身上。
女人还是哭的很惨,这让她有一点不忍心。于是她走过去说:“你不反抗,就不痛了。”
听到这话的二哥笑了起来,喊了三哥过来,也压在了她身上。
她努力调整着姿势,对女人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样就只有一点点痛了。”
女人哭得更狠了,偏过头不再看她。
等一切都结束,她告诉了女人下一次家里人去祭拜的时间,约好了行动的细节。
她其实也告诉过她爹“想去外面玩”的想法,不过换来的只是几顿毒打,所以更多的想法她就不告诉其他人了。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想出去”就要挨打,但是她知道挨打很疼,不说出来就不会挨打了。
自那天之后,她不再被允许去找那个女人玩,偶尔见的几回,只看到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憔悴。
几个月后,女人生下了一个男孩。
一家人高兴坏了,杀鸡吃肉,连她都能吃上几口鸡皮。
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家里人决定提前去祭拜。于是她和女人的计划也提前了。
她在头一天晚上,迷昏了二哥和三哥,去屋里找到了钥匙,悄悄装进了怀里,等第二天几人去祭拜了,她就打开了锁。
女人因为长期的跪躺,直起身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但是人显得异常兴奋,连亲了她好几口。
她摸着自己被女人亲过的脸,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情感。
这种亲很奇妙,和爹、哥哥、大伯他们的亲吻都不一样,不带有一种让她觉得难受的感觉。
女人随手柱了根柴木,蹒跚着走出家门。
“快走!等他们回来了,就来不及了!”
她望了望屋里的侄子,问:“你不带上他吗?”
女人回答得坚决:“我恨不得他死掉!”
在城市的诱惑下,她带着女人离开了村子。
一路上女人都在让她避开人走,她也照做了。可是走到村子外面后,她就停下了。
“我不认识外面的路了。”
她从来没出过村子。但是女人告诉她:“没关系,那剩下的路我来领你。”
女人带着她往山里跑,往没人的地方跑,往太阳的方向跑。
她看得出来,其实女人也不认路,带她拐迷了好几次。
在这之后,她听到了村里人的声音,还有狗的叫声。
女人非常慌张,带着她更不要命地逃跑。
她开始觉得迷茫。她不太想去城里了。
女人朝她跪下,说她年纪还很小,不能留在村里,要离开这里,逃去外面才有活路。
她看着女人,想起了那几个亲吻,也想起了更小时候见到的另一个女人。
“妈妈……”
女人搂住了她,带着她继续往外逃。
可惜她不认识路,女人也不认识路,村里的人却认识路。
被抓回去之后的事她记的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女人死了,小侄子死了。她不停地被打,也差点死了。
后来命硬抗活了,脑子也傻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锁在屋里长大了——其实也没有长很大,没两年就被卖给了五叔当媳妇了。
林清原理完这些经历,安慰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她知道再多的安抚此时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了,这是沉疴在外姨婆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哪怕她不能理解那些女人逃跑的理由,从小到大的折磨也如她身上被打留下的伤疤那样,在她心里留下了永不治愈的伤口。
林清原轻拍着女人的背,决定从“故事”离开后,就和当地警方联系,解决这个村子的人口拐卖事件。
女人在林清原的怀里渐渐冷静了下来。静寂中,她开口道:“那些草后来都被烧掉了。每次祭拜,都要祭品。要新鲜的……不新鲜的就坏事了。”
林清原没忍住,问:“祭品,是什么?”
女人却不再回答。
她将林清原认成了别人,问得含含糊糊:“姐姐,家里不是家吗?为什么你要回家呢?妈妈?你没有家吗?我没有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