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春醒 第2章 第二章

距星瑶住的茅屋小院不远处，有一眼温泉。

掩盖在一棵沧桑古树之下，泉水很深，却清澈无比。

她将自己没入水中，思考着怎么会从冰床来到这里，恍然后知后觉，应该是喝醉了酒，胡乱走的。

泉水温热，裹住她的身体，此处温泉深不可测，她任由自己向下而去。

却突然听到一声“娘娘”，是素书的声音。

一阵水声过后，清水略过，星瑶自水中坐起身来。

素书连忙过去:“娘娘。”

扶星瑶起身之后，她规矩低头，待到星瑶身上披了袍子才敢抬头看她。

“娘娘，东华帝君和少司命来了。”

星瑶步子一停，扭身看向素书:“他们来做什么？”

“弟子不知。东华帝君只说是找您有顶顶顶重要的事。”

星瑶心里隐隐不安，嘴上仍道:“多重要的事……这大清早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步履间却也快起来。

来到茅草院中竹子搭起的正屋，星瑶身上的濡湿早已散去，她一步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着的两人。

一男一女，男的身着一件麒麟色的袍子，袍子上有金色纹饰，墨发及腰，容颜俊美，眉心处有一枚道印，另外一位女子，被一件水华朱的袍子裹身，梳着朝天髻，金银翠玉点缀其中。

这二人见她进来，齐齐叫了声:“小娘娘。”

星瑶的父亲母亲，在这天上地下，算是辈分顶大的神仙，除了混沌初期的一些神妖之外，其余的这天上地下，但凡喘着气的，叫他们一声老祖宗，一点不稀奇。故按此理来讲，星瑶这辈分，在这万界也是大的不得了，可是坏就坏在她的年纪上。

她年纪太小，叫一声母神真是太过奇怪，可她又偏偏自幼长在神界，在神界一众创世祖神跟前长大，如果不敬只怕又会有麻烦。

故此，这万界上下的神仙妖魔都给她和她的孪生妹妹折了个中——“小娘娘”就这么来了。

东华帝君和少司命，是鸿蒙时期的神仙，在神界都算是老的不能再老的神仙了，如今这么一叫……星瑶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真是奇怪。

于是，她微微一笑:“二位仙友，还是唤我名字罢。”

少司命酝酿一番:“……星瑶。”

星瑶回她:“叫的亲切。”

于是少司命又笑，开口:“此次前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星瑶转身，给三人都倒了杯茶。

少司命喝了口热茶，开口:“上清天，圣元景德帝尊的幺女，曾受司命星君所托，下界诛杀一凶神，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她唏嘘一声。

星瑶知道她在卖关子，却也顺着她:“可是什么？”

“可惜，那帝女……爱上了凶神……”

“然后呢？”

“凶神如今已在凡界称帝，受守护龙神庇护，可是凶气同神息本就难以相容，所以只能用生灵魂魄来镇压体内躁动的力量。那帝女……杀生了……”

“哦？”星瑶仍旧微笑，低头喝了口茶，眼中杀气一晃而过，“她现在还活着吗？”

少司命点头。

“有意思，这天上地下管事儿的神仙莫不是都死绝了？”星瑶仍旧不改微笑。

少司命站起身，对着她行了个大礼:“神武娘娘息怒。此事不得已之处颇多。”

“那你来说说。”

“景德帝尊曾在斗繇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且，景德帝尊虽为凡人成仙，可是历来在万界神仙之中，德高望重。哪个神仙，也不便得罪他。”少司命接着道，“此事，被上清天瞒得太好，我也是无意之中得知，所以，和东华实在是不便去……”她皱皱眉，略有为难，“都道神界神明无所不能，可是……”

“我知道了。”星瑶重新给自己倒茶，“此番，这个恶人要我来做了。”

东华帝君这时悠悠开口:“娘娘，此番捉拿帝女其实是次要，助天命帝王登基，诛杀凶神是正经。”说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命薄竹简，递给星瑶，“这天命帝王名作李然。娘娘曾在十万年前历劫之时，欠下她一债，此番，也是为了还债。”

东华帝君喝下最后一口茶:“星瑶，你历劫之时，她叫苏君。”

星瑶手里的杯子倏地一晃，茶水洒出去些。

少司命看了她一眼，又道:“且，重霄塔中的赤焰睚眦现下也在那凶神跟前。”

星瑶放下茶杯:“我知道了，你们二位放心吧。”

“我们已经让另外的人去下界协助你，你不必问她是谁，在齐国都城，你们会遇见的。”东华帝君站起身，“还有，这还债之事，切莫同任何人讲起。”

待到他们走后，星瑶坐在竹椅上迟迟回不过神来。

星瑶今年十八万岁，十万年前，她飞升渡劫的最后一劫，是情劫。也是因为这一情劫，那一世，她同天界天帝一家结了个了不得的大梁子。

苏君那时是天界广恒帝姬锦然身边的一仙娥，不知怎的，恋慕上了她，可那时的她是被锦然纳入宫的仙子，那时的她也不叫星瑶，叫冰云。苏君一心恋慕冰云，被倾慕锦然的翊禾告给了锦然，而后，苏君就被打入轮回道。

前尘往事，尽是红尘债。

东华帝君和少司命离开雾川，天蓝云绯，鸾凤行于天上，暖风阵阵，花香尽漫。

东华帝君先开口:“你觉得这一次会怎样？”

“不知道，只知道，红尘之债，她欠她的，太多了。只这一次，怕是还不清。”

东华帝君笑了:“一早就告诉过她，不避不躲，星瑶定会成为她的劫数，她却不在乎。”

“因果已乱，劫数已生。她二人本有红尘之缘，奈何光阴消磨。”少司命叹息一声，“罢了，咱们还是赶紧告给太一尊上和玄泽，沧溟二帝尊才是。”

入夜，星瑶独自坐在踏云海上一亭中。雾川四面环海，东面临踏云海，踏云海之东，是天清帝君沧陌的领地荒泉。

海浪阵阵翻涌，浪花拍打在木质吊桥上，将贴在水面上的桃木木板泼了个精湿。素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等到星瑶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的衣裙下摆和靴子已经湿了。

“娘娘，您醉了，弟子扶您回去罢。”

哪里醉了，我明明清醒。星瑶想。

月华清辉泄在她螺青色的袍子上，因喝了酒，白皙脸颊上晕着两抹红云，睫毛在眼下投下些许阴影，脖子连着锁骨变得一片粉嫩，手腕关节和指尖也是粉红色，两只眼睛的眼尾处，洇着艳红。青冥色的眼眸上覆盖着一层水光。

“我再待会儿，你先回去吧。”星瑶拒绝了。

“娘娘可是有心烦之事？”不等星瑶同意与否，她坐在了对面，“娘娘不妨与我说说？”

“跟你说了也没用。”

“那也总好过您独自伤怀。”

“我欠了一个人一点东西，再见她，有些怕。”

素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世上还有娘娘怕的东西？”

星瑶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当然，我还没到战无不胜，无畏天地的境界。”说完了，又添伤感，“也不知何时……才能真的无畏于天下。”

“娘娘现在已是很厉害了。”素书道，“万界上下都在说，神武娘娘天地一绝，英明至极，诛神屠魔，所向披靡。有您在，万界就乱不了。”

“呵。”星瑶觉得可笑，请哼一声，“一派胡言。这万界之中，比我强的，大有人在。”

喝下最后一口酒，星瑶站起身，走上贴着海水面的吊桥，木板湿滑，她走得小心，素书紧跟在她后面。待到回到茅草院中，她的衣衫下摆和鞋子都湿透了。

素书看着她回到自己的厢房，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转身回了自己的那间厢房。

星瑶躺在冰床上，酒醒了不少，看着满屋漆黑，闭上眼睛，嘴里喃喃:“要命……”

次日清晨，星瑶足踏青云，来到了凡间，浮在一户人家的上空，看着满院子的花团锦簇，富贵荣华。

身边是心虚不已的司命星君:“娘娘，就是这里了。”

天地间有三位神仙很特殊，大司命，少司命，司命星君，名字都差不多，大司命和少司命都是鸿蒙时期出现的神仙，且一直待在神界，司命星君，是蛮荒之后的神仙，长居于上清天。

“那我要做的是什么呢？”

司命道:“这家的三小姐昨日去城外上香，被山里的一只妖精杀了，您一会儿化作他家三小姐，进入这丞相府就是。”

“那只妖精呢？”

“杀了。”

收起手心的天雷，星瑶“唔”了一声，转而问司命:“你什么时候领罚？”

司命哭丧着脸:“把您安排好了之后。”

“天帝不是准备把这事压着吗？”说完，她看着司命的眼睛，“怎么，压不住了？”

“天帝知道您准备来拿那只赤焰睚眦之后，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司命，我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回去告诉天帝，就说我让你先留在我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做打算。”

“啊？”司命很快反应过来，“您是说……”

“你就着这机会，争取给自己减少点刑罚。”

司命眼下的花钿都哭掉了:“小仙多谢娘娘。”

那厢，星瑶飞向城外荒山，原地唤出了些兔子精，黄鼠狼精，山猫精……又用术法幻化出一辆马车，把那些小精怪化成人形之后，坐进了马车。

一边的陪同丫鬟，则是司命化的。

走了不知多久，只听一阵喧嚣之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响起来:“三小姐回来了！”

一阵嚷嚷之后，一个老嬷嬷率先将马车的木门打开，眼中含泪:“小姐，你这是去了哪里？！”

司命在一边道:“在山里迷路乱晃，竟然离城越来越远，又下雨，索性在半路找了个驿站。”

那老嬷嬷抹了眼泪:“夫人若是在，只怕得心疼坏了。”

来的路上，司命大致说了下这丞相府三小姐是个什么状况，总的来说，娘死的早，亲爹疼她疼得快忘了祖宗，娘亲去世多年，自己爹也不曾再娶，还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哥哥也疼爱她，总的来说，就是无忧无虑，受尽宠爱。

这丞相府三小姐，名叫柳若梦，今年十五岁，模样也算标志，就是太不知天高地厚，很刁蛮，除此之外，此小姐爱女风，也正因如此，她几日前才从牙婆子那里买回来一美人儿，她爹不同意，于是三小姐一连生气两日，终于在昨天，借着外出上香的由头，离家出走，希望老爹后悔，却不曾想被一只蛇精杀了。

进了府，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一见她就哭了:“我的女儿！”哭得满脸是泪，一旁的一个年轻男人扶着他，看着他哭，看着看着，自己眼睛也红了。

年轻男人转头看向星瑶，哭着道:“你快急死我和爹了！去了哪儿了？！”

司命又解释一通，接着又来了三小姐的二哥，二哥也是哭了，司命无法，只得再解释，同样的话来回来去说了三遍，司命的嗓子要冒烟了。

一团乱麻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泪啼:“若梦。”

星瑶好奇转过身，只一眼，便傻了，同样傻了的还有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磕磕巴巴:“宁、宁、宁玉、宁玉娘娘。”

不打招呼太失礼了，星瑶只能用三个人都能听到的密音传话:“灵寰。”

“我在。”微微清冷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笑意。

罗秀玉走到柳若梦跟前，哭得惨兮兮的，容貌更添娇丽:“柳娘去了哪里了？怎么都不见你……”一面说着，一面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一边，柳若梦的丫鬟看得面红耳赤，神色诡异。

这时，柳若梦的大哥柳城哭着开了口:“爹，你就让罗姑娘待在妹妹身边吧。若梦再有一次，咱们家还过不过日子啊！”

二哥也道:“爹，她二人既然有情，咱们又何苦阻拦？”

那头，罗秀玉抱着柳若梦，用一张粉色帕子掩面痛哭:“柳娘，秀玉可不能没有你啊。”

到这个地步，再不做点什么，就太不像话了，于是星瑶硬着头皮，挤出两滴泪来，说出的话让自己都恶心:“秀玉，我让你害怕了，可我怕……我怕我把你留在府上，让你受委屈……所以只好出门……不求其他，只求神明庇护你我二人之间的情意……”

一面说着，一面罗秀玉将身子贴柳若梦贴得更紧。

柳丞相哭完之后，抹了把脸:“罢了，你若要留，爹拦不住你，你就把罗姑娘收你房里吧。”

夜晚，柳若梦房中有三个女人，司命惴惴不安地坐在一边，看着另外两位女神仙。

星瑶化出本来面貌，立在窗前:“灵寰，好久不见。”

灵寰笑着坐在凳子上:“好久不见。”

星瑶又开口:“我没想到东华帝君给我找的帮手是你。”

灵寰切切笑道:“是我主动要来的，我知道，你就算需要帮手也不会找我，所以你不必解释。”

屋子陷入沉默，司命星君打圆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哈，娘娘这容貌化得……哪怕再施障眼法，也抵不住本来的美人胚子……”

灵寰给她倒了杯茶:“我施法的时候，也是往好看了变得……”她照照镜子，“虽然比不上我本来的样貌，但是也不错不是？”

司命星君:“宁玉娘娘乃是万界有名的美人，世间有谁能比得了你。”

灵寰，若水氏和涂山氏的帝女，真身是一只尾巴尖儿呈天青色的九尾九霄天狐，主修玄天道，灵力精纯，修为强悍，容貌也是倾城，享名万界。

一女声响起:“三小姐，主君和大公子命奴婢炖了五子汤，让您和罗姑娘喝下。”

那婢女进屋之后，发现自家小姐正和罗姑娘手牵手坐在凳子上，望着彼此的眼睛含情脉脉，一边的丫鬟绿巧低着头，面红耳赤。

于是那婢女将那罐汤放在桌子上，命绿巧随自己出来。

她们走后，星瑶马上抽出自己的手:“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三天前。”

星瑶看了那罐汤一眼，问灵寰:“你喝么？”

灵寰也看了看:“你喝么？”

“我不喝，你把它喝了罢。”星瑶坐在床上，准备打坐。

“可这是给柳若梦和罗秀玉的。”她看着星瑶，“罗秀玉喝了，柳若梦是不是也得给她爹和她哥点儿面子？”

“柳若梦早死了，我现在是个骗子。罗姑娘倒是真的，所以罗姑娘把它都喝了罢。”

她说完这句话，猛地睁开眼睛。

灵寰喝了口汤:“怎么？”

星瑶道:“我好像感觉到了很多人的气息。”

灵寰收起笑容，用神识感受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

“星瑶，你来凡间这么多次，没碰见过新婚之夜，偷听小夫妻墙角的闲人？”

司命扮成的绿巧通红着张脸安安生生地站在窗外，一边的几个丫鬟也不动声色地往窗下靠了靠，站了一会儿，迟迟听不到声响。

屋内，星瑶皱着眉，满脸通红地看着灵寰:“不成！我是个寡妇！”

灵寰看着她这样，突然低声一笑:“又不是真的……”

“不成不成！司命在外头。”

“行吧。”

司命在门外恭恭敬敬地站了一夜，屋内，星瑶打了一夜的坐，灵寰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