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春醒 第1章 第一章

赤鸦的一声长鸣之后，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皎洁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大海波澜壮阔，东海之岸，群山拔地而起，入海口处的一处云峰之上，一小小凉亭静坐于山顶。

一抹黑影在水中悄然滑过，状若蛇形，动作灵敏，尾部似乎还有鳞片，借着月光，在水下亮荧荧的。

忽然，在江水与海水的交界处，水下亮起一道绚丽的金光，接着，还不等它反应过来，金色的缚仙网自四面八方向中间聚拢。

下一刻，一条通体漆黑的四头巨蛇被一张金色大网笼于其中，缚仙网带着它浮在空中。

该四头蛇名为“?（chai，一声）毒”，原斗繇（you，二声）的灵宠，三千年前，斗繇死于扶甯以南的宸鼎之中，待到一众修者前去清理他老巢之时，才意识到，?毒跑了。

?毒为上古凶兽妙蛇，常年跟在斗繇身边，早已修成人形，且法力高深，寻常修士碰到他必死无疑。

夜风阵阵，?毒被牢牢束缚，悬在空中忍不住嘶吼。

女人的轻笑声响起，?毒安静下来。

“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脚下泛滥的水面卷起千丈高的大浪，只是一刹那，一座冰山升起，巍峨陡峭，立在?毒身后，海面也随之凝为寒冰，自此绵延万里。

风破之声撞入耳中，还没等他回过神，三只由金色流光化成的利箭直冲他而来，来不及惊呼，箭头穿透身体，将他钉在冰山之上。

烈烈寒风刺骨，血顺着冰山流下，渐渐凝固，?毒动弹不得，疼得不能言语。

箭上流光滚动，精纯的灵力冲涌，汩汩尽入肺腑，?毒知道，很快，这股强悍的灵力就会撕裂他的五脏六腑，继而让他魂飞魄散，爆|体|而亡。

“你到底是谁？”他勉强挤出一丝声音，问道。

但是这一次，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天地静默，这一次，连水声都没了。

?毒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万界，无数修者都松了一口气——可算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

清晨，露水尚重，星瑶自山洞而出，闭关三日，精神抖擞，她深呼吸之后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雾川清晨独有的宁静，天空仍旧盖着一层薄雾，眼睛直看太阳都不再刺痛。

神界无边际，蛮荒之处众多，雾川在当初就是一处，那些野性难驯的异兽盘桓于此，血腥厮杀从无止境，那些猛兽大概也是想不到，这争夺首领的路上，竟会有个星瑶半道杀出来。

十万年前，为寻一块合适的修炼之地，星瑶几乎是杀尽了在雾川血斗的一众异兽，只留下几个甘心对她俯首称臣的。如今十万年过去，此地安宁祥和，无数精灵修者于此修行。雾川常年被薄雾笼罩，入口处则藏在浓雾之中，很少被发现，因此，这地方也就成了无数修士避世隐居的好去处。

山路本就崎岖不平，就着水汽厚重，苔藓结伴而生，星瑶稳稳走在其上，白色靴子将青苔踏得软烂，竹月色的袍子被洇地有些凉。

她一路转至寻鹤峰，一高大的冢碑立在上面，玉做的碑上刻着几个大字——爱妻萧旋之墓。

星瑶看着墓碑半晌，将手上的花放在墓上，几枝山茶花正开得喜人，淡粉色的。

萧旋，小字幼荷，是星瑶历劫之时，在凡界的爱人，只可惜尚在二十岁的好年纪，就去了。

她走后，星瑶无数次去奈何桥头寻找她的魂魄，却从未有过结果。

万界上下皆知星瑶有个去了的妻子，故传其独爱女风，传得久了，便有无数女修士看中她家世容貌，能力才情，执意往她身上凑，惹得本就不爱出门的星瑶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脚步匆乱的声音响在身后，一梳着麻花辫的小丫头跑着来到星瑶身边:“娘娘。”

“春影，我说过多少次，不要跑，你跑起步来声音太大。”

“是，弟子明白。”她说完之后，仰头看着星瑶，“娘娘，?毒死了。”

星瑶仍旧看着墓碑，淡淡道:“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有有。娘娘，昨夜，天界重霄塔被人打开，两仪阵法被破，八十一层到六十层的邪祟……都……都跑出来了……”

“你说什么？！”星瑶声音变高，“八十一层到六十层的邪祟都跑了？”说完，也不等春影回答她，“都跑了？他们天界是废物吗？！”

重霄塔共八十一层，锁着的都是为祸下界的邪祟，那些祟物的凶性，一层比一层更甚。

第八十一层的邪祟，通常是能吸走一国气运，然后为非作歹的，而且，其中还有很多都是那些被镇杀的凶邪至尊的坐骑灵宠。

春影看她生气，便也小心翼翼:“娘娘，天帝还说让您明日得空去一趟天界，好好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星瑶道，“跑都跑了，天上地下上哪里寻去？！”

重霄塔里的邪祟都是万界修士抓来的，第八十一层中的邪祟，有一些是星瑶下界捉回来的。所以这一次灵霄宝殿之上，恐怕这万界有头有脸的修士都会来。

回到院子里，星瑶直奔书房，先是传音一封，告知长辈挚友最近几日不要来找她，她要去天界一趟，归期不定，有要紧事的话，传音联系。

次日一大早，星瑶直奔九重天界，灵霄宝殿之上，一众修士面上严肃，天帝同样如此。

不多时，除了实在有事走不开的，都来了，天帝先是命人把那夜看守的天兵天将押在殿上，随后道:“诸位仙友，重霄塔一事实在对不住各位，如今，我已经将那日看守不严谨者羁押于此，至于如何处置，诸位仙友定夺。”

“陛下，臣认为如何处置为次要，如今，如何捉拿那些逃跑的邪祟方是正事。”一个男修士起身道。

星瑶避世十万年，外界沧海桑田来回地变，很多故人她都认不出，如今这些个新人，她同样不识得。

“如何捉拿重要，重霄塔如今怎么修复和日后如何加重把手也固然重要。那日开塔的孽障呢？天帝可曾捉到他？”星瑶看着紫霄问道。

大殿之内安静无声。

“没捉到？”星瑶又问，“那可曾看到过身影？”看到紫霄面色越来越窘迫，星瑶勉强压住怒火，“那日塔开之前，可曾有什么可疑迹象？又或者，在之后的搜查中可发现什么端倪？”

大殿仍旧静谧无声。

星瑶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她将手里的琉璃杯重重一顿，顿在玉桌之上:“重霄塔八十一至六十层虽说都是至凶之物，可是数量极少，且有两仪阵法加持，必不会被人冒着生命危险随意打开，他要打开定是有什么目的，那些邪祟未必是往下界去了，被人送到什么地方也未可知。更何况，若真是想让下界混乱，应该是找力量绝对强悍且野性难驯的邪物才对，重霄塔的那些，自身力量被塔内神索削弱不少，是成不了气候的。”

“娘娘说得对。”紫霄微微一笑，身子往她那边倾了倾。

星瑶冷冷地看着他。早就听说，新上任的天帝碌碌无为，只知寻欢作乐，听词唱曲。

罢了，她心想，目前找到那群邪祟和那个藏在深处的家伙才是最紧要的，夜长梦多，她得早做打算。

座谈结束之后，天色已经晚了，紫霄命人备好酒席，准备留一众神仙修士在宫中住下，星瑶谢绝了。

紫霄不敢执意留她，在那抹天青色的背影消失在灵霄宝殿外的同时，殿内有神仙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好大的气势，感觉天帝都有些怕她。”

神君乙开口:“她叫星瑶，神界雾川的女君。”他看旁边人面露不解，又道，“她大名叫做玄泽星瑶。”

那人这才如梦初醒:“就是那个当初在下界绞杀婆女的那个武神？”

神君乙点点头:“就是她。”

“了不起啊，我一直以为是个男武神。”

“而且……”神君乙再次开口，“她父亲叫少胤，玄泽氏，母亲唤道隐，重泉氏。你说陛下为什么怕她？”

神君恍然大悟:“她就是玄泽的那个小娘娘？”

“不错。”

少胤，玄泽氏，神界创世祖神之一，自混沌初期率领神族征战至洪荒之初，是当时神族大将之一，一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鸿蒙中期，同其师父重泉道隐结为道侣，此后子嗣绵延，家族繁盛，待到洪荒时期结束，又亿万年光阴，道隐娘娘又诞下一对双生帝女，姐姐名为星瑶，妹妹名为怜青。

星瑶出宫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在由太古灵石铺成的甬路上，夜风阵阵，突然想起在凡界，幼荷问她:“篆生，你说，这天上真的有鹊桥么？如果有，会是什么样子？”

她那时候也是个凡人，回答不出来，如今……星瑶看向宫门外，指尖轻抚腰间的青玉佩，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幼荷，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带你看看好不好。

天河，算是九重天宫的护城河，一眼望去毫无边际，唯独走过一架长长的四象桥之后，才能看到天河这边的集市人家，能看到天族百姓的安居乐业。

遥遥一天河，这头是玉京千重万阙楼，那头是云池烟火人家市。坊市相依，巷院相对，天上白玉京从来都是名不虚传。

走在街上，许是天帝寿辰即将到来的缘故，处处都是烟火嬉闹，星瑶置身其中，只觉清平安乐莫过于此。

路过一处书摊，摊主是个鸟族鹩哥小仙，见星瑶来了，面露讨好:“仙子可是需要点什么？”

他一问，星瑶也就注意到了他，靠过去，动手翻了翻那些纸质微妙的书册。

翻到一本大红色封面的书，那上面书着几个大字——玉京天妃志。小贩看她动作停了一下，赶忙道:“此乃玉京天家历代宫斗冠军的故事合集，为万界之中无数修士所爱，仙子何不来上一本？”

“我可不要。”星瑶笑着将那册书放回原处，继续向下翻寻，“我同他天家结下过大梁子，懒得看他们家的腌臜事。”

忽见一册名为“天道仙考杂谈”的书在其中夹着，星瑶动手将它抽出来，小贩见了，又道:“仙子可是快要仙考了？此书乃是神界神武娘娘星瑶亲笔所写，无数备考的修士求都求不来，之前但凡我这一有，不出半日便一扫而空，这几本是今天早上新来的，仙子何不来一本？”

星瑶的指尖点点名字的位置，随即动手翻开，简单看了看:“这是上一次仙考的书，对吧？”

她的记性其实并不好，对这本书也只是微微有个印象。

“没错没错，我这里的备考书肯定是最新的，当然，仙子若是需要前几次的，我这里也有。”

仙考每五百年一次，机会难得，通过的修士便会被分配到各个神仙身边继续修行，来日若是飞升成功，也可得个照应，要是通不过，就全凭自己心意看要不要接着考下去。

仙考主要是为一些师出无门且修行不得章法的散修所准备的，换句话讲就是给这些修士找师父，当然了，考不考全凭自愿。星瑶在写关于仙考讲解文章这一方面颇有天赋，她自己没仙考过，却能每一次都精准找到考点，所以她的书在一众仙考的修士中可谓是千金难求。

星瑶看着看着，抬头看向小贩:“如今的仙考可是越来越难过了。”

“可不是，考的修士是一次比一次多，每一次考中的又少。嗐……”

“我来一本。”

“好好好，我给您包起来。”

“多少钱？”

“一颗玉珠。”

星瑶掏钱的动作停下来，有些好笑地看向小贩:“你在这里卖书委实屈才，合该去抢劫才是。”

小贩呵呵一笑:“仙子是第一次来天界吧，咱们整个玉京，就我这里卖书最便宜。”

说完，准备将那本书用金箔包起来，却突然听到星瑶喊了一声“停”，他心里一惊，生怕面前的这位心生反悔，一鼓作气将书包完了。

星瑶无奈地看着他，接着将手上又挑好的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递给他:“我是又想买本这个的。”

那书上用金色大笔描着字——始祖四界女风之事大全。

小贩讪笑一声，脸一下红了，拆开包好的书，动作停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又随手抽了一本，至于是什么书，两人都没看清。三本书仔细包好，小贩转身递给星瑶。

“那本书是送您的，您要是看得好，下次再来。”

星瑶早就又挑好了两颗玉珠，直接放到小贩摊上的那只用来放钱的铜炉里:“不必，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不喜欢占人便宜。”说完，接过书，转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小贩在身后喊:“仙子，您的仙考一定能过！”

星瑶听后，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心里盘算着，手头的那本关于这一次仙考的书得写快点了。

天街上，有处卖面的摊子，星瑶坐定之后点了一碗，在琉璃宫灯下细细吃完。

最后的最后，她又买了一坛长阳酒，她酒瘾大，饮尽之后，已经有些醉了。随手捏来一朵云，趟上去，直回雾川。

回到院子的时候，她半梦半醒，艰难地躺到冰床上之后，再次进入梦乡。

梦中，她再次回到宁国公主府，那一树开的红艳艳的山茶花下，站着一穿着枣褐色的袍子，系着黑色腰带的女人，长发只简单用一根乌木发簪挽起。

女人长得很美，许是因常年在战场厮杀，她的柔媚中又带了英气。

“幼荷。”星瑶和平常一般，叫了她一声。

女人转过头来，粲然一笑:“篆生。”

“幼荷。”星瑶看着她的眼睛，“我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你答应我，你别忘记行不行？”

“我答应你，你叫什么？”

“星瑶，玄泽星瑶。”她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泪水盛在眼眶中，“千万别忘了，千万别忘了。”

萧旋听后，伸手在她头顶摸了摸，重复道:“星、瑶？”

“是我。”星瑶一把攥住她的手，放在胸口处。

两人对视良久，萧旋突然闭上眼睛，将她揽进怀里:“你知道我有多想……”

声音渐渐模糊，星瑶刚想问她能不能再说清楚点，只觉得身上突然一轻，随后便是置身于湿漉漉的温热之中。

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自己掉水里了。

她不再挣扎，静静地看着水上的景色，任由身体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