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对话声压得很轻,然赵庸何许人也,习武多年,耳力比普通人强上不知多少。纵使隔着扇门,也能听清对话的内容。
他沉默听着,与桓父一起等待桓九凌的回答。不知不觉间,手指摩挲,从未有过的紧张攀上心头,担心听到一些自己不愿意听的话。
若真是那样,自己该如何。强行留下桓九凌,还是放他离开。
凭心而论,赵庸做不到后者。暗暗吸了口气,又吐出。
“你这样狠毒的人,永远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铮”!脑海里紧绷的弦突然崩断,师父临死前的咒言,宛若收紧的铁线,勒紧额头。
“爹。”
桓九凌清润的嗓音穿过门扉入耳,瞬间抚慰一切疼痛,崩起青筋的喉咙释出口气。赵庸靠近,忽略脑海里持续不断的噪响,努力分辨他的声音。
桓九凌垂眸,被盖住的眼睛里踟蹰不定:“我……”
现在有了选择的余地,可以跟着爹娘一起逃离这里。
见他欲言又止,桓父忙和声补充道:“九郎别担心,为父已经找好了门路,赵庸仇家无数,大有人愿意帮咱们,借着这事来击溃他。”
沉默,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沉默。
桓母也劝道:“你是爹娘唯一的儿子,爹娘怎么舍得你委身在一个太监手里?”
夫妻俩满含期望地看向他,等待他给出回答。
无声的间隙,宛若一座高山缓缓压下,挤压所剩无几的空气。
桓九凌深深呼吸,吐出口浊气。
再开口,声线中尽是释然:“爹娘,尽管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赵庸他对我挺好的。”
“什么?”夫妻俩脸上的期盼瞬时僵住。
桓九凌与他们对视,平静地说着:“真的。其实要是以前的我在这里,听到我说这些,恐怕会给我一巴掌,非把我扇醒了不可。
“可现在的我就觉得,我过得很好。”目光一时远了,像是在看什么,却又很空。
“赵庸恶事做尽,人尽皆知。他恶,却也有恶的原因。疫病的时候,我听他说过一些,在那种吃人的深宫里,难免受到影响。”想到什么,他很是惊奇着说,“你们知道吗?赵庸在宫里还给贵人们捏过脚呢!”
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转瞬又腾起落寞。
“他想独善其身,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理解他,当然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他对我,单单这一件事,做的还是很好的。”
没亏待过自己,尤其来了建京。
平日里吵吵闹闹也有,可赵庸再没有凶过自己,吃穿用度亦是从没缺过,都是自己在发脾气。来建京后,赵庸做过的最过分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强行吻自己。
可那日醉酒时,自己糊里糊涂,被吻也是愿意的。还有春试前,被吻住的瞬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充满了,鼓鼓涨涨,充盈得快要炸了。
桓九凌仿佛能摸到一点边界,可还不够清楚。眼下爹娘提出,他不仅不愿爹娘为自己涉险,更是担心爹娘口中的仇家,会真的害到赵庸。
“九郎,可、可若是没有他,你根本不会被强行带进太监府,连爹娘的面都见不到。”
被提醒了,桓九凌对于既定的事实,认知还是很清楚的。
“这个我记着呢,所以我没给赵庸好脸色看。偷偷告诉爹娘,前段时间,我还扇了他一巴掌。”
桓父桓母两眼瞪大,桓九凌显得并不在意:“那是他活该,下次要还那样对我,我照打不误。”
二老移开目光,对视,不知该说什么,欲言又止,喉咙滚了滚,最终化为叹息。
“只要我儿过得好,爹娘就安心了。”
终于把这事绕过去了,桓九凌肉眼可见地焕发生机。
随口问起:“对了,你们此行是过来做什么的?”
桓母抚着他的手掌:“专程过来看你的。”
“我和你娘在山阴收不到你的消息,每日担忧不已。前段时间,忽然收到封信,拆开发现是赵庸所写,说你在春试,希望我们过来看看你。”
“是他让你们来的?”
他为什么不说,还以为是爹娘自己来的。
桓父点头:“如若不然,爹娘都不知道我儿这么出息了,都去参加科考了。”
桓九凌被说得几分赧然:“其实我学的不怎么样,估摸着是考不上的。”
“考不上就三年后再考,实在不行,就不考了。回家,有爹娘疼着,比当官好多了。”
“娘……”桓九凌扑进桓母的怀抱里,感觉此刻自己就是最幸福的人,密密实实的欢喜堆来,像是要融化在蜜糖中。
桓父桓母年纪大了,桓父因为疫病一遭,精力远不如前。桓九凌看出他们累了,便先送他们回去,约好明日再会。
回去时,赵庸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在不远的地方安静望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桓九凌清清嗓子,因为见了爹娘,决定给他点好脸色。
“公公,不在屋里坐着,站外面做什么?”
赵庸目光沉静,依旧没有言语。桓九凌朝他走过去,在他注视下,走入他视线。
仰了头,好奇:“为什么不说话?”
这句话说过两次,上次还是桓九凌发小性子,质问赵庸。
现在再说,又是别的感觉。
耀眼的光袭来,越过屋脊洒下,因为逆着光,桓九凌不得不眯着眼,这样也导致他根本看不清赵庸面上的神情。
等了等,心情变得糟糕之前,赵庸终于开口。
“九郎,我初到山阴时,你与那些学子们一起念了首骂我的诗。”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秋后算账?
桓九凌眉头紧锁,正要质问。赵庸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僵立当场,全身血液骤然冰凉。
“我现在想想,那诗甚是有意思,只是我记不起来了,不如你—”
“忘了!”不等听完他的话,桓九凌急声打断,“我早忘了!那么早的事了,我的脑子,怎么可能能记住那些东西?”
赵庸并不予回应,兀自继续刚才的话:“不如你再跟我说说,那天你是在哪里念的诗,身边又有谁在?”
这……
他怀疑了?
咯噔一声,桓九凌心脏坠到了脚边,霎那间,冷汗爬上背脊。
他根本不知道。
书里写了吗?
不管再怎么回忆,也没有。这只是一笔带过的简单剧情,如何会写这根本就不关键的信息。
似乎看出他的愁苦,赵庸出声提醒:“九郎……”
“这些重要吗?”桓九凌眼睫扫下,撇开目光,“你还记着这事,是想拿这事威胁我?”
沉默,但他清楚赵庸的视线就落在自己身上。
咬咬牙,心一狠,用力掐了下大腿:“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泪颤的声线吐出,桓九凌掀抬长睫,眸底泪花闪烁,“我才在爹爹面前为你说了好话,扭脸,你就来质问我。赵庸,你太过分了!”
泪湿的双眸蕴含怒意与深深的失望,任谁对上这样的目光都很难不心软。
肉眼可见地,赵庸叹了口气,抬起手,拇指轻柔揩去他眼角流出来的泪。
“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事的。”
“就是你的错。”桓九凌分不清是在演戏,还是真情流露了。
赵庸实在是太过放纵自己了,桓九凌甚至在想,是不是就算自己把所有的过错都发泄到他身上,即便不是他做的,他也会认下来。
“是我的错。”
“讨厌你,你质问我。这些事,明明都是因为你,害我跟爹娘分离,都是你,都怪你,你还要在我面前提起。”
晶莹的泪珠连成线,持续不断滑落。桓九凌开始后悔,刚才就应该答应爹娘的,跟他们一起离开,就此远离赵庸。
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被他气哭。
“九郎,是我不对,不要哭。”
“就哭!凭什么不让我哭!”桓九凌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来劲,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在今天。
赵庸慌了,肉眼可见地,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开始后悔,刚才不该因为急于想要确认,就问出那个问题。
若是不问,事态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他们人在前院,下人们来来往往,听到声音,难免多看一眼。
看到是督公在旁边,又都被吓得魂飞。
赵庸冷冷瞥他们一眼,瞬时周围的下人们全都跑光了,一个不剩。
赵庸稍稍弯腰,掏出帕子,想要给桓九凌擦眼泪。
“别碰我!”桓九凌哽咽着凶他,浑身竖起了尖刺,就跟弓背炸毛的猫一样,谁都靠近不得,谁靠近就挠谁。
赵庸耐心哄着他:“九郎,别哭了。你爹娘才离开,你这么一哭,他们或许会听到,万一—”
“那我就跟爹娘一起走!”
“不行。”赵庸黑了脸,“想都别想。”
“你……”桓九凌瞪大眼睛,漆黑的瞳仁被泪水洗得发亮,眼周潮红,泛在瓷白的肌肤上,看着十分惹人心疼,“你还这样跟我说话!”
赵庸喉头哽住,怨恼起自己:“九郎,除了这件事,旁的我都顺着你。”
桓九凌背过身,很有气性地不肯理他,肩膀抽动着。
手背抹开脸上的泪,看着是被气狠了,难受地大哭。
实际心里却在盘算,该要求点什么,才不辜负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很快,他想到了。
于是在赵庸转到他面前哄他的时候,桓九凌边抹泪边抽噎着说:“那、那你让我打你几板子。这样我就原谅你。”
小赵公公又把九郎惹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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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