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计划是桓九凌在茅房听见几人对话时想到的,他们无意间的话提醒了桓九凌。
如今府上权利最大的就是死太监,谁得罪他谁就会不好过。反之,谁能得他青眼,谁就能在府里横着走。
桓九凌不愿跟死太监过多接触,可这两日处境愈发艰难,再继续下去,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刁难死。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赌一把,看看死太监这边有没有生路。
冲出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抓狂的咆哮声。桓九凌下意识回头,忘记注意前头的路,下一瞬“砰”地撞上个硬物,痛得他“唔”声闷呼。
“督公!”
紧张的惊呼声四起,桓九凌心跳骤停,缓缓抬眼,恰对上双无波无痕的浅眸,目光垂扫而下,睥睨着他。
霎时间,街上被砍首的惨烈尸体浮现脑海,大股呕意不受控地涌上,宛若浪拍海岸。桓九凌强行忍住,可怜得眼圈都被憋红了,生理性的泪水在眼圈中打转。
见到死太监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了,其实被冻死好像也还不错。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让他继续去挨冻了。
方平跟着追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督公一行人正站在临水阁的院前,而那个脑袋似乎有点毛病的疯人扑在督公的怀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方平倒抽口凉气,接着眼珠子一转,蓦然想到现在这样,完全与他无关。
桓九凌上赶着去找死,那他完全可以推波助澜,帮他死得更快一些。趁早解决这个麻烦不说,还能在督公面前露一面,留下个好印象。
心思转过这一遭,他镇定走出,步入众人视线中,对赵庸行礼道:“督公,这人上次读诗冲撞了您,我本想着好好教训他,可他屡次三番顶撞。这次就让他洗个衣裳,他居然偷跑出来,还故意撞上您。”
栽赃嫁祸,满口胡言。桓九凌听着这颠倒黑白的话,恨不得当场给他一巴掌。奈何他此刻实在胃痛,腿肚子都发软了,隐隐有晕倒的架势。
死太监带给他的心理阴影过于大,导致他一开始想好的卖可怜,求饶之词都被困于胸腔中,无法吐出。
他苦撑着不适,低下头,想要自己站稳身体。
然而这时头顶一道似笑非笑的阴冷话音响起,“找死吗?”
桓九凌全身僵住,用劲咬了咬牙,猛地抬起头。
一句“找死怎么了”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突然止住——
就见死太监阴沉沉的目光并未在自己身上,而是越过他,落在……
他顺着他眸光的方向寻去,身后地上已经跪倒一人,惶惶然发着抖,完全没了平日嚣张的架势。
正是那个几次三番刁难他,又要他在大冬天洗衣裳的男子。
“督公饶命……”方平颤声求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督公居然不是对冲撞他的桓九凌发怒,而是对自己。
“你让我饶了你?”赵庸轻声问着,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如何,但在场无一人敢回答。
元清暗叹不好,这人运道不佳,恰赶上今日督公头风症发作,看来又要见血了。眼光转到督公怀中趴着的人,更是一记叹息,这小郎君恐怕也难逃厄运。
赵庸今日确实头风症犯了,修缮高家堰的事迟迟没有进展,刺客的事又有崔家的人在暗中阻挠,几件事烦忧,头风症就比往常发作得频繁了一些。
只是……
怀中的瘦弱身躯在瑟瑟发抖,并不温暖。赵庸本该当即推开他,一剑斩断其脑袋,以鲜血来抚平刺痛的脑袋。
可他现在居然一点都不痛了,早前沸腾的戾气逐渐止歇,再不起任何风浪。
这样的情况上次也发生过,街上有人闹事的时候,他头风发作,便是在这人摔进怀里的瞬间骤然消失。
当时他以为是巧合,直到今日,彻底印证了并非碰巧,而是怀里这人的原因。
“督公饶命啊!督公,求督公开恩!”
方平不想死,慌得在地上重重叩首,祈求赵庸能放过他。
在场的仆从无不闪开视线,仿佛已经能预见下一刻剑起,脑袋落的血腥场面。
“别……”一道细弱的话音悄然响起,赵庸投下眸光,日影在他眼底形成到不轻不重的阴翳,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想法。
桓九凌还是怕他,瑟缩着,软声求道:“我晕血,能别杀人吗?”
即使他声音已经足够小,但在眼下落针可闻的环境中,仍然清清楚楚抵达所有人的耳畔。
包括元清在内的几人都愕然抽气,求督公别杀人,那不就相当于在求死一样吗?
他们更加挪开目光,不忍看接下来的残忍画面。毕竟这小郎君柔柔弱弱,虽身着狼狈,却也掩不住那副俊秀的容颜,尤其双眼红彤彤的,快要哭了一般,令人忍不住心怜。
桓九凌见他没反应,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实在不愿再见那噩梦般的画面,便大着胆子抓了下他的衣襟:“公公最是良善,求公公了。”
桓九凌本就是江南人士,话音放软了,每个字就像把无形的软钩往人心尖一勾,穿住软肉,一下一下扯着脆弱处,又疼又痒。
赵庸眼神在他泛红的眼周停留瞬息,接着挪到额头处那未曾愈合的伤口处,竟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摁了下那瘀血的地方。
“嘶……”桓九凌忍不住抽气,实在很痛,然而死太监听到他呼痛,不知道松手不说,还继续放大了力道。
“啊,好痛。”
桓九凌低声呼出来,眼眶中盘旋打转的泪没有阻挡地滚落而出,在洁白的面上悬成条线,若水亮的珍珠般。
“瞧桓小郎君,为了这点小事竟还哭了?”他拇指揩去泪珠,两指残忍碾碎。
桓九凌:“???”
死太监有病是不是?他哭还不是因为他非要摁自己的伤口,那多疼啊!
“既如此,”赵庸眼神一瞬冷淡,掠向跪在地上的人,“就快些谢谢桓小郎君不杀之恩。”
你妹的,什么叫我的不杀之恩!
“谢谢桓小郎君的不杀之恩,谢谢督公!”方平激动叩首,在鬼门关走了圈令他大汗淋漓。
赵庸目光回转,含了些温情笑意:“如此,可满意了?”
那笑容在桓九凌看来宛若魔鬼张开血盆大口,恶毒不已,他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公公果然良善。”
元清瞧着两人这诡异又和谐的一幕,忽感一阵天旋地转,天都塌了。
这还是那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督公吗?
其他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督公一个变脸,连累己身。
好在总算阻止了血流成河的惨剧,桓九凌舒出口气,接着就听到令人胆寒的含笑温声:“桓小郎君的腿是断了吗?”
桓九凌一个哆嗦,即刻站直身子,从他怀中离开。
“好了好了,听到公公的声音就好了,公公真乃神医!”
怀中空荡,冷风迎上,还有些凉。赵庸碾转指尖,湿意犹存,被风吹得淡了。
他没再说话,从桓九凌身侧走过,进入临水阁中。
元清离开前再次看了桓九凌一眼,视线怀有几分探究。
待到所有人离去,桓九凌松了口气的同时,走到那仍埋首在地上的人面前,蹲下身托着下巴,闲闲提醒道:“喂,人都走了,你还要这样跪到什么时候?”
方平应声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和汗印,满含热泪对着桓九凌真切谢道:“多谢你,今日若不是有你,恐怕我难逃一死。”
桓九凌歪了下头:“所以你叫什么?”
“啊?”方平木木跟他对视。
“我们见了几次,我却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若是今日我死了,恐怕到了地府,连找谁索命都不知道。”
方平打了个冷战,不敢说话,他知道这人的厉害,不敢再随便开腔。然而面前人却突然弯过眼眸,新月一般,开朗笑道:“逗你的,瞧把你给吓得,所以你叫什么?”
方平吞咽喉头,吐出那两字:“方……平。”
桓九凌默念几遍,下巴点动,随即站起了身。
“方平,那些衣服我应该不用洗了吧。”
方平连忙爬起身:“不用不用,以前都是我的错,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倒是蛮会说的。”桓九凌挑他一眼,朝来时路走去,方平忙缀在他身后,点头哈腰道,“小郎君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在您面前造次。”
桓九凌听着他的巴结之言,不再做声。
他不恨方平吗?那是不可能的,方平几次三番恶言相向,还总是找事。若非是他,而是原身在此,恐怕早就被搓磨得不成人样了。
但桓九凌不想自己的手上多条人命,从一开始他就仅仅是想给方平一个教训而已,从未考虑过要他的命。
他毕竟是个三观极正的现代人,不可能苟同书中这种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残暴思想。
所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做事的理念。
在他们离开临水阁的同时,赵庸立在三楼窗前,静静凝望他远去的背影,元清同样望着这一幕。
凉风呜鸣,宛若鬼哭,裹挟着赵庸的嗓音,微微变调。
“先前那事可查清楚了?”
元清即刻回道:“查清了,昨日跟督公禀报之后,立刻遣了人去查。刚刚便得到消息,街上闹事的人中确有桓家的参与,眼下亦在府牢中看押,只是暂且不知他们是不是与崔氏合谋了。”
昨日他回禀街上闹事一事的时候,就想跟督公说桓家也参与其中的事,奈何当时被猫儿打断,只得事后再禀报。
其实元清刚得知这消息的时候颇感意外,未曾想桓九凌的爹娘竟然牵涉在内,且不知其目的究竟为何。
若是与崔氏合谋刺杀督公,那理由也相当充沛。
凉意拍打在额头上,短暂退却的刺痛似又卷土重来,刺激得赵庸眸底爬满鲜红血丝。
又想杀人了。
“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安分些,非要找死呢?”
元清感知到督公的不对,忽地抬眼:“督公?”
“崔氏的人暂且动不得,那就从桓家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