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宽和,才能让这样的下人在府上当差。”
裴寂嘴角含笑,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缓缓踱步到地上已经快要抖成筛子的婢女跟前,轻声道:“今日既我在这里,便替夫人您处理了这下人如何?”
那婢女一听,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吓得好几位小姐往后退了一步,赵月欣只觉得自己背后寒毛竖起,也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寂的名声这京城谁人不知道。
素日里若是与他无关的,他便是多一眼也不瞧。但只要是犯了事被他抓住,拖进都察院里的没一个完人出来。一年前,大理寺卿原本也只是请人到府上唱了一出戏,却好巧不巧戏子中有人发出大逆不道之言,裴寂在天子面前一句进言便彻查了大理寺卿。
偌大一个苏府,最后竟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府内之事,怎好麻烦裴大人。”沈念音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故作从容道,“不过是一个下人,明日我便找人将她发卖了便是。”
裴寂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眼底依旧一片寒意。可没等他说话,站在他身侧的孟晚歌突然悄悄拽了一下他右手的袖子。
他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只小猫轻轻在他心头上啃了一口,他只觉得整只右手,乃至全身都酥酥麻麻,一时竟僵在原地不敢低头看她。孟晚歌倒不知道裴寂此时的心境,上前笑着接下了沈念音的话:“伯爵夫人说得极是,裴大人日理万机,不用为了这件小事烦心才是。”
孟晚歌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让赵月欣道歉便也罢了,若是真让裴寂将这个婢女带回都察院,再查出个什么,伯爵府一定会把这笔账记在她的头上。
她毕竟不是昭阳公主了,上一世那些人就算恨她恨得牙痒痒也拿她无法,如今她只是温家一个小庶女,别说是她了,若是伯爵府想动温家也是轻而易举。她不清楚裴寂是不是想动伯爵府,才刚好用这个婢女做文章,可这个由头不能是她给的,想到这一层她情急之下才拉了裴寂的袖子。
裴寂没有说话。
厅中其他人也不敢再贸然开口,生怕这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少傅,可算找到你了。”
此声引得所有人再次往门口看去,只见一少年高高马尾用红绸发带束起,一身月牙色的箭袖圆领锦袍,身姿飒爽,丰神俊朗,带着一脸张扬从屋外疾走而来。
“方才那盘棋还没完,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走到裴寂身旁来,看到孟晚歌时一愣,微微探头过去,“咦?这是哪家的小姐?我竟从未见过。”
这人孟晚歌认识。
国公府的独子况野,算起来还比她小两岁,比别的世家子弟桀骜几分,却从没听他说过她的坏话。
“野儿,休要无礼。”宋岚稍有正色,假意喝道。
她的这个儿子一度令他十分头疼,这满京城的人对裴寂要么阿谀奉承,要么避之不及,唯独她这个儿子,愣头青一个往上贴,根本不分什么长幼尊卑。
孟晚歌勾唇,正要笑着替自己介绍一番。话刚到嘴边,便见裴寂毫不客气地拉着况野往外走。
“少傅?”况野没想到他会突然拉着自己走,急急退着走了两步。
裴寂淡声道:“下棋。”
二人很快便离开了偏厅,只留下一屋子没反应过来的女眷和那个依旧昏倒在地上的婢女。
裴寂这是什么意思?
不追究这个婢女了?
沈念音第一个回过神来,连忙命人将那婢女拖了下去。此番一来她也有些乏了,草草说了两句便打发大家继续去该逛园子逛园子,该吃茶吃茶。
“夫人。”孟晚歌出声留住了正要往里走的沈念音。
沈念音回头见是孟晚歌在叫她便蹙起眉来,这个孟晚歌方才虽然替她说了句话,可今日的事到底也由孟晚歌而起,她对这个小官家庶女并无什么好印象。
“何事?”
“小女有一法子,可修复画卷。”
孟晚歌的话成功将众人又留在了原地,便是宋岚也不由地扬起眉梢。
赵月欣冷哼一声:“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庶女,能有什么法子?若是坏了这画,你赔得起吗?”
“赵小姐是不想我修好这幅画?”孟晚歌笑意盈盈地问她。
她咬了咬唇,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梗着脖子看向别处。
这幅画实在难得,若是从此便被一块油渍毁了,不止沈念音,多少爱画之人都会为此惋惜。所以也没等沈念音开口,宋岚先她一步问道:“你当真有法子?”
“有。”
孟晚歌上一世一被皇帝骂便会躲到藏书楼去,将里面落灰没人看的书找出来看,也因此学到了不少的东西,这修复画卷的法子就是她在一本讲地方怪谈的书中看到的。因为对那本书十分喜欢,所以这修复之法也记得格外清楚。
“还请府上帮我准备海螺蛸、滑石各二钱,龙骨一钱五分,白芷一钱。”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娇媚,说起话来却有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度。
她口中这几样东西若是寻常人家定是听也没听说过,可对于伯爵府来说,不过是稍稍花些功夫的事。沈念音听到她要的东西时,便不再质疑,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紫带婢女,那婢女会了意退出偏厅,不多时当真将孟晚歌要的东西聚齐了。
孟晚歌垂眼看着婢女呈过来的东西,微微动了动眼角,这几样东西便是在皇宫也要寻上一会。
她不动声色地收下东西,都放进另一个婢女寻来的药碾子中,再碾成碎末。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她走到案几旁,小心将画卷展开,再取出药碾子的粉末,见她要将粉末洒在画上,沈念音下意识想要出生制止。
这画只有一块并不明显的油污,其实并不影响整体观赏,可若是被这些粉末弄破,才是不可逆的损害。一旁的宋岚知道她有些担心,拉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宋岚与沈念音不同,从孟晚歌一进偏厅,她便对这个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没得挑的少女有几分好感,见孟晚歌如此大胆地往画上洒下粉末,心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孟晚歌并不在乎他人的想法,细心地将粉末铺在画中有油渍的地方后,又取出自己的手绢小心盖在上面。
她向一旁的婢女道:“取一个烫手的暖手壶来。”
婢女应是,立马便取来。
孟晚歌提着壶小心在手绢上熨了熨,动作之细致,令围观的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须臾,她将暖手壶还给婢女,取下手绢,再弯身轻轻吹走画上的粉末。
粉末在空中轻扬,宛如烟雾氤氲,站在她对面的人只能看到她那双水润宛如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尽管同是女子也不由看呆了。
“当真没了。”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众人才回过神来,看向案几上的那幅山水画。只见画中山水秀丽壮观,再不见那块碍眼的油渍。
沈念音自是喜不自胜,令人小心将画收起来放到书房中去。
“你想要什么奖赏?”她看向孟晚歌。
孟晚歌朝她盈盈一拜:“小女恭贺夫人生辰喜乐,不敢讨赏。”
“这孩子是个诚心的。”宋岚对孟晚歌越发满意,笑着接下话后又侧头提醒沈念音,“时辰也不早了,戏台子都搭好了,快让孩子们去后院看戏罢。”
“你不说,我都快把这茬忘了。”沈念音如梦初醒一般,顺带夸了两句顾华章后,便张罗着让大家去后面的院子里看戏。
一时间厅中的人散了大半。
孟晚歌只觉今日之事处理到现在也算是过了,便也带着秋月准备往外走。刚没走几步,身后的顾华章也走上前来,她抬手用手绢擦了擦额角鼻尖,最后掩在鼻下,轻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懂得这些。”
以往温宜秋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大走动,别说是看书,便是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原本顾华章觉得她的性情大变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可眼下这又如何解释。
孟晚歌弯下眼角,冲她展颜一笑:“二婶婶与我说起过,我觉得新奇便记下来了。”
顾华章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停住了脚步。孟晚歌却没再看她,自己先行离开了偏厅。
所有人都被后院的戏台子吸引了去,孟晚歌这才引着秋月去了花圃,刚入春其实也没什么花可以看,只是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见到根没见过的草也能惊叹半天。她半倚在一根红漆长柱旁,让秋月自行去里面逛一逛,起先小丫头还不愿意离开,在她再三保证自己会在这儿等着后才笑着走了进去。
“裴大人。”秋月刚离开没一会,孟晚歌便看到了从长廊另一端走来的裴寂。
他像是携着一缕春光,从阴暗处走到光影中来,令孟晚歌心中微微一动。
“温五小姐。”
孟晚歌站直身子,等他走到身前时对他微微一拜:“今日谢过裴大人。”
裴寂摸着佛珠的手微微用力,一双眼眸如古井中投入一颗石子,心中涟漪阵阵,余音缭绕。他低头看向眼前的少女,只能看见少女轻颤如蝴蝶振翅的长睫,她露出一截白皙玉颈,在日光下几乎能看到可爱微卷的绒毛,他不由得目色暗了几分。
“不必谢。”半晌,他才又轻又哑地应了一声。
孟晚歌抬头看他。
“温五小姐,不必与我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