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歌与所有人一齐看向身后。
站在门外的那人身着玄色银丝莲花暗纹锦袍,腰间玉带泛着寒意,其间挂一只小青玉牌,身姿颀长,五官俊美,骨节分明的指间挂着一串温润圆滑的佛珠,通身的矜贵令人不敢轻易造次。
他轻抬右脚,缓步走进偏厅。
一步一步走到孟晚歌身侧,侧头看着她,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被人洒了几颗星星进去:“我信温五小姐。”
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她不认识他。
却莫名的,因为这句话觉得有些鼻酸。心底好像有个地方,被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裴大人。”沈念音的惊诧一闪而过,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您怎么到这偏厅来了?”
语气算不上谄媚,却也是恭敬有足。
裴寂轻轻捻了颗佛珠,从孟晚歌身上收回目光,淡淡看向沈念音:“夫人,温五小姐有话说。”
沈念音挂在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但还是将略有一些不解的目光落在了孟晚歌身上。
孟晚歌微微一惊,眼前这个人只用一句话便解了她的僵局,本以为他要插手进来,却又一句话简单粗暴地将主动权塞回了她的手上。不知是他懒得管,还是相信她有自己处理的能力。
“夫人,从方才进来当现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并不扭捏,接了话茬便直截了当问沈念音。
沈念音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婢女,那婢女是个懂眼色的,会意后走到案几旁拿起上面的画又回到沈念音身旁,待沈念音一点头,便小心翼翼展开画卷,露出一副宏伟壮观的山水图。
众人见了此画卷都小小惊叹一声。
有人轻语:“不愧是白先生的遗作,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口中的白先生便是一代画师白如月,二十年前他郁郁而终前将自己画室的所有画卷都付之一炬。世间仅存的少许真迹便显得弥足珍贵,可谓是千金难求。他的山水画气势恢宏,仿佛叫看画的人能身临其境,是以他也被称作山水画第一人。
这样的一幅画,能被作为寿礼也足以说明送礼之人的心意。
可就是这么难得的一幅画上,却被人不小心染上了油渍。
“温五小姐当时正在吃今日特供的油酥糕……”跪在地上的婢女颤音补了一句。
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油渍是怎么染上去的。
孟晚歌点点头:“你倒是记得清楚。”
她微微弯身,凑近看了看那上面的油渍,看着的确并不像是故意沾染上去的,倒像是……
“这画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过,她当然只记得你。”一开始说话那个青衣少女又开了口。
“只有我一个人接触过?”孟晚歌笑着看向她,“赵小姐,您怎么知道呢?”
说话的这个青衣少女是吏部尚书的嫡女赵月欣,搬弄是非最是有一套。上一世孟晚歌便给过她一巴掌,她回去后又哭又闹又上吊,跟所有人说孟晚歌要杀了她,在孟晚歌臭名昭著的名头上又添了一笔。
赵月欣没想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僵了一下便厚脸皮地嗤了一声。
“这满屋子的人,家里不是高官厚禄便是封侯封爵,再不济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你不过一个五品小员家中没见过世面的庶女,又碰到这稀世珍画,不是你还能是谁?”
“赵小姐好似对这幅画格外珍视。”孟晚歌走到她跟前,笑意盈盈,“想必也是受了您父亲的影响罢?”
吏部尚书爱画如痴,在京城也不算是秘闻。
赵月欣不明白她为何将话题引到了这里,颇有些谨慎道:“白先生的真迹,除了你这样的乡野丫头,谁不珍视?”
“是啊。”孟晚歌漫不经心地绕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在她纤细白皙的指间掠过,“你说我这样的乡野丫头连白先生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想要拿出画来欣赏欣赏呢?”
“你……”赵月欣气得瞪大眼睛,半晌后又轻蔑地笑了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看盒子精美,想偷了去卖钱,结果不知道藏哪儿只好作罢。”
孟晚歌一丝不恼,抬眼时目光刚好擦过她的鬓边与正对着她的裴寂撞上。
裴寂面上有一层掩不住的寒意,在撞上她的视线后瞬间散去,眉梢眼角好似柔下来,如厅外的无限春光。
孟晚歌心中微微一动,眨了眨眼往回走去。她错过裴寂,衣袂随风而动擦过裴寂的指间,她并没注意到那修长指节一颤,而后在空中虚虚一握。
最后她在婢女身前停下来,她缓缓蹲下,鹅黄色的群摆在地上铺开,像是生在地上的一朵花。
“让我来猜猜。”她语气带着一些少女的娇气,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支着下巴,“许是你从门房得了这幅画便想着早点放到书房去,却不曾想路过园子时遇到了赵小姐,她一见这盒子便想到那幅闻名天下的白先生遗作,好说歹说才让你心软答应让她看一眼。”
“可她忘记了,她刚吃了油酥糕,一不小心便将手上的油渍沾在了上面。那怎么办呢?”
孟晚歌停下来,灵动的眼眸转了转,好似真在替她们想一个好法子。
“温家本来就小门小户,温五小姐又是个被嫡姐厌弃的小庶女,若是把脏水泼到她身上,她定是百口莫辩。”她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笑盈盈地看着发抖得更厉害的婢女,“于是便找到了独自坐在园子里的我,求我帮你看着这幅画,想来小侯爷也并不是专门让你去送的舒心丸罢?”
“胡说八道!”赵月欣冲了上来。
裴寂微微挪了一步,将孟晚歌挡在身后。孟晚歌闻声回头,便看到了他如玉如松的背影,只觉得他今日帮她颇多了一些。
她扶着秋月站起身,眉眼淡淡看着恨极她却不敢靠近裴寂半分的赵月欣:“赵小姐,你指尖的油酥糕屑还没擦干净呢。”
若不是赵月欣从一开始便上赶着攀咬她,她也绝不会第一个怀疑到赵月欣身上去,毕竟上一世诬陷过她的人那么多,她也不能都一一记下来。
赵月欣听了孟晚歌的话,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油酥糕今日大家都吃了。”她嘴硬道。
可她那举动任明眼人看来便是不打自招,这时左手边一直旁观的国公夫人宋岚站了起来:“白老先生生前便最不喜欢有人因自己的画作起争执,今日这事想来也是无意之举,便就此作罢吧。”
“念音,此画算不得数,改日我再给你寻件更好的做补偿可好?”她满脸温和笑意,丝毫没有国公夫人的架子。
沈念音自然也看出来这其中定有赵月欣的手笔,可到底尚书大人就这么一个女儿,闹得太难看也不好,亏得有宋岚先一步替她打了圆场。她哪里还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呢,连忙故作娇嗔道:“怎么算不得数,这幅画可是今日我最喜欢的了。”
欢声笑语中,此事便要这样一笔揭过。
赵月欣自知是国公夫人有意替自己遮掩,便也没再作妖,见好就收。
可这里有人不愿意稀里糊涂一笔揭过。
孟晚歌微微蹙眉,正要开口便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极冷又带着蔑视的轻笑。
“这满屋子,家里不是高官厚禄便是封侯封爵,再不济也都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裴寂的声音如千年寒冰,冷得刺骨,“怎么?便可以随意构陷他人?视我都察院于无物?”
一时整个偏厅鸦雀无声。
静得仿佛能听见梁上残灰落地的声音。
裴寂是什么人物。
一无世家背景,二无结党朝臣,却被当今圣上和太子极为看重。
他若是想动谁家,根本不怕得罪谁招来杀身之祸。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一个玩笑般的小事,他竟连都察院的名头都搬出来了。
“裴大人,不过是女儿家们的玩笑话,哪能惊动都察院呢?”沈念音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若是惹了裴寂这尊大佛,别说她母家那几个一贯贪污奢靡的囊虫,便是这伯爵府都得脱层皮。
说这话也只是想说明眼下都是女子内院的小事,不必劳他大驾。
裴寂似是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侧身看向身旁的孟晚歌:“温五小姐认为呢?”
孟晚歌歪头看他,只觉得他好像跟传闻中并不一样。心中暗想,若是上一世也能遇上他这号人物,或许结局可能会更好些。
“我认为。”孟晚歌略略一思索,伸出葱白手指悠悠点了点地上的婢女和不远处的赵月欣,“她,和她,跟我道歉。”
“宜秋。”听到她这么说,人群前的顾华章脸色发白,忍不住轻喝一声。
赵月欣可是尚书大人的嫡女,她若是回去哭闹,温泽日后在仕途上便是难上加难。
孟晚歌笑意盈盈看过去:“母亲难道也觉得我们温家门户小,便可以被人随意欺负了去吗?”
一句话怼得顾华章哑口无言。
“温五小姐良善。”裴寂颔首,手中佛珠被他拇指指尖微微压住,嘴角噙着几分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若是在都察院,便不该这般罚。”
他的目光冷冷掠过赵月欣和在场众人,令所有人莫名升起一阵寒意。
最后是国公夫人硬着头皮站出来,笑着打圆场:“月欣,方才你说话是失了分寸,与温五小姐赔个不是罢。”
赵月欣恨恨地看了孟晚歌一眼,却又被裴寂的目光盯得发寒。
“温五小姐,对你不起。”她咬牙道。
孟晚歌扬了扬眉梢,并不满意:“这话有歧义,谁对谁不起?”
“我!我赵月欣!对你不起!”
孟晚歌稍弯下眼,心满意足的模样像只刚打完一架的猫咪。
裴寂低头见她这副模样,拇指缓缓在那颗圆润轻颤的珠子上摩挲,眼底浮现出从未叫别人见过的柔和笑意。
好似轻风拂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