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钟声回荡,寒风迎面,吹落一地白梅。
饶春白沉默走了一路,直到云雾缭绕,再也瞧不见身后的青山,这才低声道:“师父一向如此。”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严师方能出高徒。”
小黑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哼声,有一肚子的脏话要说,奈何发挥受到了限制,一个字都没说不出来。
饶春白没有再说什么,抬眸望向了远处。
师父自小就分外严苛,从未见过对他有笑脸,言辞也有些刻薄。
年少时,饶春白也曾不解。
但后来一次夜谈,顾长然告诉他,是因为师父是一心宗的掌门,身居高位,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自然不能对他偏颇。
只能对他的要求高之又高,才能配得上一心宗大师兄的名号。
爱之深,责之切,无非如此。
饶春白的心境渐渐平息了下来。
师父对他如此说辞,也是担忧不久之后的宗门庆典。
再这么样,他身为大师兄,是一心宗的门面。
现下伤了脸,不免让其他门派的人猜测,堕了一心宗的名号。
饶春白低声说:“等伤势痊愈,就会好了。”
*
药峰是雪景中唯一的一抹翠绿。
山峰上遍栽草药,灵气氤氲,散发着馥郁的药香。
身着淡绿色服饰的药峰弟子忙忙碌碌,或捣药,或晒药,一片闲景悠然。
饶春白穿过小路,听见耳边一阵阵“大师兄”,微微颔首,就朝着药庐的方向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安静一阵后,就响起了一阵私语。
“怎么饶师兄也来了?”
“这可不凑巧了,顾师兄也在。”
“听说顾师兄这次出去,还带了个凡人回来,看起来两个人还挺亲密的……”
修仙之人远离尘世,但也架不住来自本性的好奇心,纷纷就此谈论了起来。
“顾师兄不是和饶师兄有婚约的吗?怎么又扯上一个凡人了。”
“谁不知道呢。我见过那个凡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说话也细声细语。”
“不是我说,我要是顾师兄,说不定也更喜欢这个凡人些,谁让饶师兄这么凶,天天冷着张脸……”
那些弟子自以为谈论得隐秘,但声音被风吹得零落,一个劲地钻入了饶春白的耳畔。
他的脚步一顿,敛眸凝神,只当做耳边风。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出去解释。
再者,他信顾长然。
饶春白步履加快,将这些闲言碎语都甩到了身后,来到了药庐前,轻叩门扉。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饶春白推门进去。
里面坐着一个青衣青年,面善温和,一见到饶春白就笑了:“春白,你可算回来了。”
饶春白与他相熟。
这是药峰峰主,名为祝天青,善岐黄之术。
寒暄过后,祝天青便道:“你的情况,你师父已经与我说了。”他招呼道,“你先坐。”
饶春白刚坐下来,就见一道阴影从侧身落下,紧接着就嗅到了一股清淡的药香。
他实在是不适应与人这般亲近,肩膀紧绷着,像是随时要抽身离去。
祝天青笑道:“放松,我又不能吃了你。”
不知是不是药庐中的熏香作用,饶春白缓缓放松了下来,一只手覆盖上了脸上的疤痕。
“疼吗?”祝天青问。
饶春白的眼睫一颤。
祝天青缓声道:“岐黄之术,无非是望闻问切,你不实说,我该如何对症下药?”
饶春白的唇角翕动,低声吐出一字:“……疼。”
确实是疼的。
伤在脸上,残存的魔气在经脉中乱窜,连带着太阳穴也一阵阵的刺痛。
也是他能忍,才不见一点异样。
祝天青曲着指节,轻轻揉着:“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爱忍着。”
饶春白闭着眼睛,祝天青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总是这样,有时候,说出来比忍着要有用。”他循循教导,“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心疼你?”
饶春白下意识想说,他不需要别人心疼。
他是一心宗的大师兄,这么多人看着,更不能显露出柔弱之态。
只是还没将心里话说出来,就听见祝天青接着说:“你还年轻,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饶春白睁眼。
祝天青已经收回了手:“你身上的伤势我看了,魔气侵蚀得太深,要是早点来,或许还能拔除……现在么,要费点劲了。”
饶春白问:“宗门庆典之前,能治好吗?”
祝天青沉吟片刻:“应当可以,只是其中有一味药难寻,若是能寻到,治好你的伤,不是什么难事。”
饶春白:“什么草药?”
祝天青:“此药难以栽种,只有秘境中才能得,名为循光草。”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顾长然丝毫不见外,迈步进来:“此药我替你去寻。”
祝天青的目光徘徊了一圈,故意提到:“忘了说,你的顾师兄今日也来寻医问药,说是带回来的凡人得了寒症,急得跟什么似的。”
顾长然目光闪烁了一下:“一路奔波,阿宁难免身体不适,在一心宗又无依无靠的,我难免要多照顾一些。”
话是对着饶春白解释的。
祝天青闲闲道:“北境一向寒霜覆盖,要是呆不惯,不如早些送下山去的好,也免得你照顾来照顾去的。”
顾长然脸上一臊,还是掏出了义正言辞的话:“扶弱怜小,是我应当做的。”
祝天青还想再刺上几句,却被顾长然抢先一步:“我也知道这一路上疏忽了春白,眼下治病炼丹用的草药,就由我去取,也算做是弥补一二了。”
看他的诚意还算是充足,祝天青翻了个白眼,悻悻咽下了未尽之语。
顾长然问:“祝峰主,要寻的药是何模样?”
祝天青抬手,灵气逸散,在半空中绘制出了一个图形。
“循光草,形若草藤,点缀白花,唯有月光最盛时开放,百年只得一株。在盛放时取下,以玉匣存放,以免损失其药性。”
顾长然记下了循光草的图案,应了下来:“三日之内,我必定取到此药。”
等顾长然离开后,祝天青冷哼了一声:“还算是他有心。”他瞥了一眼,话没说得太明白,“你要是再不上点心,小心被人抢走了。”
饶春白似乎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嗓音依旧平淡:“若是能被别人夺走,那就注定不是我的。”
祝天青:“你倒是豁达。”
*
顾长然刚走出药庐,就转头进了边上的一座小屋。
徐宁正坐在窗前,冷白的日光斜斜落下,更显得他眉眼清丽,柔弱可怜。
他眉目微皱,似有愁容。
顾长然问:“你有心事?”
徐宁回过神来,下意识否认:“……没有。”
顾长然伸手一点:“还说没有,你的眉头都打成结了。”
徐宁摸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摸到,直到顾长然笑出了声,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哄人。
顾长然:“刚才在想什么?”
徐宁垂下了眼皮:“我想……我想家了。长然哥,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有点害怕,要是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顾长然皱眉:“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倒也没有……”徐宁的声音越来越轻,“就是,总有人拿我与饶师兄比较。”
顾长然:“谁说的?”
徐宁侧过了脸:“和谁说的无关,我心中清楚,我根本不配和饶师兄比。”
听到这般贬低自己的话,顾长然轻斥了一声:“胡说八道。”
徐宁:“你看,饶师兄剑术精妙,大家都崇敬他,我就像是星子,而饶师兄是天上皎皎明月。”他越发的自卑,“长然哥,你说呢?”
在顾长然的心中,自然也是这样的。
徐宁的性子柔弱,如同玻璃般清透易碎。
而饶春白则是皎皎明月,触及不到,只能远望。
两者本就不能互相比较。
顾长然沉吟片刻:“你也很好,不必妄自菲薄,更不用和别人比。要是再有人在你耳边胡诌,就来和我说,我帮你做主。”
徐宁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低低“嗯”了一声。
顾长然这才提起正事:“还有,我要出去一趟。”
徐宁有些讶异。
顾长然:“春白脸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替他去寻药。”
徐宁不经意间提起:“什么药?”
顾长然:“循光草。此药十分难得,秘境中百年只得一株,这番出去,恐怕要费些时日才能回来。”
徐宁眼中闪过一丝暗芒,随后脸上浮现了一点担忧:“长然哥,你不在,那我怎么办?”
他抬眸,眼中水光盈盈。
宛如惊慌不安的小兔。
顾长然自然而然生出了怜悯之心:“我不在这些时日,你要是有事,尽管去找饶师兄。”
徐宁期期艾艾:“可是……饶师兄可能不太喜欢我。”
顾长然没把这话当做一回事:“你饶师兄就是这样,看起来冷淡,其实心软得很,现在你已经是一心宗的弟子,他不会不管你的。”
徐宁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饶春白身上的魔气难除,祝天青还是给他开了一方止痛的药,在药庐逗留了片刻,出来好,正巧遇上了徐宁。
徐宁站在必经之路上,想忽视都难。
他上前一步,拦住了饶春白的去路,连一个字都还没说,就低垂着眼皮,活像是受了委屈。
饶春白:“有事?”
徐宁声若蚊蝇:“长然哥出去寻药了,临走前对他说……饶师兄剑术精妙,让我来学学。饶师兄,可以吗?”
对于徐宁,饶春白没有任何的偏视。
既然都是一心宗的弟子,身为大师兄,自然有教导的责任。
他点了点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