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春白信了。
两人年少相识,深知对方性格品行。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一目了然。
饶春白从未想过顾长然会欺瞒他。
或者说,顾长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谎,连思考都没有,就下意识的回答。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心中生出的情愫莫名,口中还在理直气壮地指责着:“以你我之间的情分,为何还要这般猜忌我?春白,你不信我。”
饶春白眉头微微一皱,正欲回答,喉间却涌上来一股腥甜,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我不是……”
顾长然有些心虚,不想再这件事上深究,正好借机提起其他话题:“方才,师门有传信过来。”
饶春白缓了过来,声音还有些虚:“有何事传音?”
顾长然:“师长催我们早日回宗门。”
一行人下山是为了镇压作乱犯恶的妖魔。
魔蛇虽没除,但也负伤逃窜,暂时不能霍乱凡间,勉强算是完成了任务,也能回宗门复命了。
是饶春白一心执着要追杀魔蛇,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顾长然语重心长:“师长催促,不如早些回去。”他劝说,“还有你脸上的伤,也只有回宗门才能医治。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沉默片刻,饶春白道:“魔蛇作乱,祸害百里,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他不甘心。
顾长然叹了一口气:“道理我都知道,但你也没在魔蛇身上讨着好,再追下去也没有意义。”
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带着大道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遇到魔蛇,这就是他们的命。”
饶春白深觉这说的不对。
可毕竟这是圣人之言,他向来不善言辞,找不到可以辩解的话来。
顾长然见他久久不回应,便一锤定音:“那就先回宗门,至于魔蛇,日后再说。”
*
苍山覆雪,一点金光照落。
一心宗位于北境之巅,高八百丈,凡人之力所不能及,唯有乘坐飞舟方能抵达。
一下飞舟,便是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饶春白从小拜入宗门,早已经习惯这刺骨的寒意,只着一袭白衣,巍然不动。
反观徐宁身娇体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唇颊皆白。
顾长然见状,没有多做犹豫,就来到了徐宁身旁,解下披风,覆盖于他身上。
徐宁一张小脸缩在披风里,柔弱可怜。
顾长然问:“还冷吗?”
徐宁哈出了一团寒气:“我没事,倒是饶师兄身上还有伤……”
顾长然瞥了一眼。
前面的身影略显单薄,衣角被冷风吹动,猎猎作响,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模样。
顾长然一把捉住了徐宁的手,感受到冰凉刺骨:“你都冻成这样了,还想着关心别人。”
说着,体内灵气流转,源源不断地渡入其中。
徐宁顿时感觉暖和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却有些不安,想要把手抽回:“要是被别人看到,误会了就不好了。”
顾长然:“你管别人做什么?”他紧紧交握,“就算看到了,你一个凡人,我照顾你多些,是应该的。”
徐宁没再说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披风遮盖下,徐宁轻轻勾了勾指尖,原以为顾长然会拒绝他。可没想到对方反手握住,指尖交叠在了一处,端得是无比亲密。
徐宁低下头,在披风的遮掩下,唇角微微一扬,眼中闪过讥讽之意。
不过如此。
饶春白所在意的,也就是这样,能够让人轻松夺走。
好友,竹马,喜爱……
一切都是他的了。
*
沿着小路走去,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处广阔的平台。
不少弟子在上面练剑,交手。
闲暇时,便坐在一旁的巨石上聊天。
寒风一吹,送来些许交谈声。
“这段时间饶师兄不在,我们可是松快了不少。”
“那当然,饶师兄可是出了名的苛刻,我在他手上学剑,可没少吃苦头。”
抱怨声还没说完,一旁就有人探头出来,说:“别说了,饶师兄就要回来了。”
这话一出,就是一阵唉声叹气。
“没多少松快日子了。”
“完了,这段时间我都没练剑!”
“我也是……”
有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可不一定。听说饶师兄在外面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是没空搭理我们了。”
“饶师兄竟然也会受伤?”
话正说着,就有人来通风报信:“饶师兄来了——”
“饶师兄”这三个字对于这些弟子来说,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个个都警醒了起来,提剑的提剑、交手的交手,勤勤恳恳装作上进用功的样子。
刚摆好花架子,就见远处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
待到看清模样,就有人脱口而出:“饶师兄——”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拍了一下。
那人连忙止住了口,装作认真摆着剑招的模样。
等饶春白的身影走远了。
那人这才把后半截话给说了出来:“饶师兄怎么伤到脸了?”
一边有人补充:“可不是,都变成丑八怪了。”幸灾乐祸地说,“不过就算没伤,也没人敢看他的脸。”
接着就是一串笑声。
每个人年少时都可能有这么一段时间。
讨厌严厉的长辈,当面恭敬谦卑不敢说什么,但私底下总会不吝啬于释放自己的恶意。
这恶意可能毫无来源,只是单纯为了发泄。
试剑坪上顿时一阵嘻嘻哈哈。
纵然有人觉得不对,但在一群人的面前,也只好将默默地压下,假装听不见。
有人假装听不见,但徐宁却故意要提起。
“他们这么说饶师兄,是不是不太好?”
顾长然紧皱眉头。
这些弟子年轻不懂事,性格顽劣,不受管教。
往常都是饶春白管教的,他从未沾手。
现在听着这些人的闲言碎语,他的脸色沉了沉:“都是平日里太懈怠了。”
徐宁吸了吸鼻尖,眼瞳含水光:“饶师兄是为了救我才伤了脸的,长然哥,我不想他们这么说饶师兄。”
顾长然迟疑了一下:“那……”
徐宁仰着头:“长然哥,要不然,你去教训教训他们,给饶师兄出一口恶气。”
顾长然还没给出回答,就听见细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要是太为难的话,就算了。”
顾长然对上了徐宁的目光,当即一冲动:“怎么会为难。”
徐宁轻声说:“我们这也是为了饶师兄好。”
顾长然:“你说的对。”
顾长然得到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走上了试剑坪,一脸严肃地呵斥了那些正在交谈的弟子。
“你们这般说饶师兄,饶师兄不当一回事,我也要罚你们。”他一个个指了过去,“谅在你们初犯,就罚你们清扫整个宗门,要是再提起,就让戒律堂来惩治你们了。”
弟子们当面一阵唯唯诺诺,等顾长然走了以后,一阵哗然。
本来他们只是口上说说,真当着外人的面时,还不是对饶春白恭恭敬敬。
现在被罚,心中难免不快。
有道是堵不如疏,目光交汇间,又对饶师兄生出了些许不满。
徐宁感受四周流淌着恶意,唇角一扬,分外满意。
*
一心宗上,天寒地冻。
饶春白伤势未愈,寒风一吹,心口不免有些发闷,连带着肩膀上的伤势都隐隐作痛。
小黑缠绕在了手腕上,悄悄从袖口探出头来,似在担忧。
饶春白摩挲着小黑的头顶:“在一心宗,不要轻易显露身形。”
一心宗是名门正派,以降妖除魔为己任。
虽然小黑没伤过人,但要是被人发现了,也难免节外生枝。
小黑拱了拱,表示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它又用尾巴尖轻触了一下饶春白的指尖。
一道低沉的嗓音传入饶春白的脑海:“他们,说你。”
饶春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试剑坪上的弟子们。
那些话,他也听见了,但他并未放在心上。
弟子不懂事,自然是师长没教好。
他不在意这些言语,更不在乎外貌,若是这些弟子们想说,就随他们去。
小黑说:“……讨厌。”
饶春白:“我不在意。”
小黑:“我在意。”它的尾巴慢慢蹭着,鳞片在指尖留下一阵酥麻的感觉,“明明,你很漂亮。”
饶春白下意识地抬手,抚摸了一下右脸上的伤疤,依旧是凹凸不平的触感。
他不在意,但好像别人都很在意。
这难免对他生出了一些影响。
小黑却在说:“我喜欢。”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
直白到,让人怀疑它懂不懂喜欢的含义。
饶春白失笑:“你懂什么?”
小黑当然懂,并且还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他讨厌那个顾长然。
更觉得那个凡人的目光诡异,总是带着浑身不适的恶意。
最好这些人都离饶春白远一些,这样,眼里就只有它了。
可是小黑的灵气耗尽,无法再进行传音,只能缩了回去,重新缠绕着手腕。
心想,只有它知道饶春白有多好。
感受着手腕上的触感,饶春白只觉得阴霾一扫而空,浑身自在。
只是这自在的感觉存在的时间很短,就被一道传讯打断了。
是他师父的传讯。
饶春白的师父是一心宗的掌门。
一个严苛古板的中年男人,留着山羊胡,眼冒精光。
看见饶春白受伤的样子,没有关切,反倒是指责:“怎么伤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饶春白将来龙去脉说明:“当时魔蛇掳走了一个凡人,为了救人……”
掌门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废话。魔蛇如何了?”
饶春白低声:“是。”随后道,“交手数招后,魔蛇负伤逃跑,弟子未能将其斩杀。”
掌门厉声道:“那是你学艺不精,自食其苦。”
饶春白应了下来:“是弟子之过。”
掌门没有过多的言辞,命令道:“过不了多久就是宗门庆典,你在此之前将伤治好,不要在外丢了一心宗的脸。”
饶春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