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于映央再也没提过什么桃桃。
确切地说,于映央和明朔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少了。
明朔每天五点起床,拎包接水,去楼下健身;于映央听到动静醒来,开始准备早饭。
一个小时之后,明朔痛痛快快地出了汗,从健身房回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
鸡蛋形状规整,干干净净,剥鸡蛋壳的Omega已经吃饱回房了。
明朔早上九点钟出发去上班,晚间七点过后回家。这期间于映央可以自由使用所有公共空间,煮饭看电视,然后趁明朔回家之前将所有痕迹清除干净,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
明朔对这样的相处模式基本感到满意。而且他发现,虽然看不到于映央,对方对自己的讨好却从来没停止。
无论是本不在义务范围内的早餐、不叫保洁也还是一尘不染的居住空间、还是每天摆在餐盘旁边的笨笨的简笔画——
于映央总喜欢画一只胖乎乎的小鱼,鱼眼大大的,鱼鳍是手臂,分着叉比“耶”,鼓励他今天加油加油!
如此小儿科的讨好,明朔自然是不受用的。无奈“大作”的作者躲在房间里,他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将便签纸放在一边,然后享用早餐。
再次听说桃桃的消息是一个晚间。
书房的灯亮着,明朔在工作中途出来倒水,就看到Omega坐在餐桌边上,笑眯眯地摇头晃脑,似乎在等着他来。
“桃桃的学费问题解决啦,”于映央微微昂着头,像赢得了一场了不起的比赛,“直播间里的一个观众帮他垫付了学费,桃桃说会努力学习,毕业了就把欠的钱连本带利地还清!”
“而且,”Omega补充,“桃桃没有卖茶叶,还承诺给帮助他的吴先生每月一次免费占卜!”
明朔端着水杯,对吴先生表示人道主义同情,“喔。”
于映央又强调,“他真的没有卖茶叶哦。”
“知道了,”明朔说,“恭喜你。”
“是该恭喜桃桃啦。”于映央的眉宇间都透露着雀跃,插上耳机,正赶上桃小O的直播。
画面里的Omega浓妆艳抹,穿着清凉款的吊带,细白的脖颈上系着一条毛绒绒的choker,对着镜头抚摸水晶球。
屏幕下方下起了祝福雨,于映央的祝福也混在其中,只一秒就被淹没。
“这个‘桃桃’,”明朔忍不住问, “他一直都在雾市读书吗?”
于映央抱着手机,注意力全被桃小O吸引,“对啊,因为两地有时差,桃桃只能一放学就马上给我们直播,可还是变成了国内时间的午夜场,所以总会有奇奇怪怪的人进来骚扰他。”
将水杯放下,明朔抱着手臂站在于映央身后,更仔细地端详画面, “他穿成这样,不就是为午夜场准备的?”
于映央有些恼,“No No!桃桃说过,Omega想穿成什么样就可以穿成什么样,怎么漂亮怎么来,才不会为了Alpha的审美服务!”
可是,这很漂亮吗?
明朔反问:“那你也会穿成这样吗?”
“我吗?”于映央认真设想,怎么想怎么别扭,“我又不漂亮,穿不了这个的……”
明朔轻轻呵了一声,端起水杯回去工作了。
.
次日,两人按照约定接受了一家国内财经媒体的采访。
采访在明朔的家中进行,调试设备的间隙,摄像师先去做了个“apartment tour(公寓参观)”,无死角地记录着他的私人空间。
于映央一直知道,尽管明朔想要保持低调,但他在国内的人气始终居高不下。
这很好理解:一个家世、样貌、气质和能力样样拔尖的Alpha怎么可能拥有低调的人生?
所以明朔选择在成年之后来到大洋彼岸学习和发展也是情理之中。
当然,在他考入O大的第二年,那所高校迎来了建校以来最高的申请量,校园的每日访客人数也呈阶梯式上升;至明朔成年的那年,访问人次已经增至引得当地媒体大肆报道的程度……
于映央和明朔被安排着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接受采访。
“两位坐在一起的画面真是养眼,不愧是兄弟!”记者进行开场白。
基因完全不同的二人尴尬一笑,进行简短的自我介绍。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对方身上。
“明先生,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有没有不习惯呢?”记者问。
明朔思考片刻,于映央看到特写照相机的灯光一直在闪。
“其实还是有的。我从来没有跟别人一起生活过,就一直是一个人……”
记者刚想找补,就听明朔继续说,“可是我弟弟很乖巧,也很体贴,在家的时候我们会彼此关照,所以虽然不适应,但他的病情特殊,我这个当哥哥只能尽量提供帮助。”
哈?
于映央猛地瞪大眼睛,明朔默契地偏过头,甩他一记眼刀,于映央立刻偃旗息鼓,头重新垂下去。
“那么小映央呢,跟哥哥生活了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感受?”记者微笑着说,“之前你的求助视频在网上掀起了广泛的讨论,很多网友也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他们带话给我,希望你拥有健康、快乐的生活。你觉得自己最近的近况是什么样的呢?”
于映央干笑两声,明朔的眼刀又嗖嗖飞来,他只好卖乖,“最近生活得很充实,也很自由。”
听他这么说,明朔彻底转向他,沉默地望着他。
“我之前因为生病,没办法好好上课,更别提什么打工或者参加社团了……”
动不动就会因为腺体疼痛而晕厥,身体时常青一块紫一块。为此他不能住在学校宿舍,只好在学校附近租下一间小公寓,将所有家具边缘包裹上一层棉花,默默承受痛苦,默默吃下苦药,注射于事无补的舒缓药剂……
于映央坦白:“来到这里之后,医生说我的病有治愈的希望,明爷爷和哥哥也给了我很多支持,最重要的是……这里很自由,所以我很开心。”
真的很开心。
于映央一直知晓自己的问题:孱弱的腺体是原罪,他的存在也是原罪。
累加在原罪之上的,是他的善良:想要每个人都开心,不想要让人因为他而难过,想要变得透明,想要不成为磕绊,不横生事端。
他有时宁可自己没出生过,有时候又为自己觉得不值,他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没有一天觉得开心……
生活在明朔家的这段时间里,他由衷感到了自由带来的快乐,那是一种可以毫无顾虑地成为一个穷光蛋,一个窝囊废,一个一事无成的人的自由带来的快乐,是最纯粹的快乐。
他不必再取悦谁,不必努力不成为谁的负累和麻烦,他只要将自己藏起来,只要做做咖啡、剥一剥鸡蛋壳就能拥有一张通往自由的门票,自由和快乐变成了最唾手可得的宝物。
所以他真的这么想。
明朔的轻蔑要比妈妈的重视自由得多,明朔的鄙夷要比妈妈的期望快乐得多。
一切都很好,他再无所求。
说完这些,于映央看向明朔,明朔也在看着他。
于映央向明朔投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的笑容,明朔转过身,回答关于企业管理方面的提问。
耳廓悄悄红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就留给我们小映央吧,”记者终于将视线转到正在发呆的于映央身上,“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些冒犯,但也确实是很多网友都感到好奇的。如果不问,我怕是没办法跟大家交差了……”
于映央回过神,钝钝点头,“您请问。”
“在小映央的记忆里,你的妈妈和继父的相处是怎么样的呢,他们的感情是不是很深呢,或者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可以跟我们分享?”
听到他的问题,镜头里漂亮的两张脸同时产生微妙的变化,明朔蹙眉,似乎感到不满。
于映央则是茫然。
妈妈和明叔叔的感情是怎样的呢?
在他们双双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于映央也曾试图分析。他还记得妈妈对他们的谩骂,粗鲁的、挖苦的、克制的、宣泄的……他们俩曾是心照不宣的战友,默默平摊着这个家的经济来源的怒火。
他也记得,在某个日落,简陋的筒子楼阳台种满了妈妈最爱的黄玫瑰。
他坐在妈妈身边,妈妈的手抓着他的手,在夕阳还未落下之前,明叔叔将他们的脸记录在画纸上。
待繁星升起,明叔叔放上爵士乐,拉着妈妈的手在阳台上跳舞,于映央坐在小马扎上,小腿被蚊子咬了六个包。
所以,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爱情吗?
“我不知道……”
想了许久,于映央终于给出答案,“我不懂什么是爱情……所以我读不懂,妈妈和明叔叔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于映央的眼睛很亮,看上去很坦诚,也很柔软,脆弱,不大能抵御风险,但也在最艰难的生活、最痛苦的疾病的摧残下活到了现在。
他说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他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妈妈搏的是不是一份爱情。
“我真的不知道。”于映央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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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