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情况比应雪亭想得还要糟糕。
空荡荡的街道被巨鸟的血液腐蚀得坑坑洼洼,有修士没躲过去,化成了一地尸水,只留下一些破损的法器,躺在巨坑之中。
修士尚且如此,更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这座容纳百万人的城池此刻生灵涂炭,应雪亭激活玉佩遮掩气息的功能,随机选了一个方向往里跑。
一路上遇见的天魔,能杀的他竭力去斩杀,拜师大典上收得的法器快速消耗,但有些已至合体大乘的怪鸟,砸法器也无用,应雪亭也只得避开。
那些怪鸟的眼睛处大多腐烂流脓,视力不是太好,只能靠着气息感知,多亏那玉佩,只要不是太近,或者受伤,便不会引起其注意。
“啊啊啊啊啊!”
一个藏在房梁处的汉子被一只巨鸟叼起,尖锐的喙刺进皮肉,那人只来得及短促地尖叫一声,便没了气息,被巨鸟吞吃下腹。
此路不通,应雪亭躲在墙后,掌心握紧了剑顿了顿,才转身离开。
他在街巷里越走越深,远离了那些宽阔的长街,小巷里房屋密集,窄处仅仅够一人通行,墙壁地上都溅满了粪水,刺鼻的气味勉强遮盖住人的气息。
“仙,仙师?”坍塌的角落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颤颤巍巍都探出身子,却见一道白光忽然朝着她的肩膀射来。
“啊!”妇人一下子软倒在地,应雪亭把剑从怪鸟尸体上拔出,那妇人才恍然这仙人是为了救他们。
“起来,”应雪亭轻呼出一口气,幸好这鸟只有元婴初期的修为,他手里的剑又是天品灵器,不然还真不太可能跨一个大境界杀了它。
“这里不安全了,走。”
那个妇人被吓得脚软,可生死间总有莫大的勇气,她朝巷里焦急地唤了几声,又钻出来几个人影,看救世主一样看着应雪亭。
“这些粪水是你们洒的?”应雪亭问。
“是,是,”其中一个老汉怯声开口,“老朽是城里收夜香的,这些是夜里收来的,还没来得及倒去外城,天魔就来了!”
“不错,”应雪亭点了点头,“之前倒在哪,带我过去。”
他护不住这么多人,必须要在怪鸟发现他们之前,找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躲着。
臭味能够掩盖人的气息,再配合结界,说不定能撑住。
那老汉不敢多说,赶忙凑到应雪亭身旁指路,他长期干这活计,身上气味自然不好闻,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妇人抱着的小孩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一声,老汉颤颤地看了眼那少年模样的仙人,生怕人嫌弃。
应雪亭却没有多大反应,他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周围一切,神识会惊动到巨鸟,只能靠着五感去试探,好在他当凡人这么多年,不至于没了神识便一摸瞎。
一路上绕着巷落走,越来越接近外城,房屋越来越低矮,尸体也越来越多,能住在这些地方的自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多的是穷苦得饭都吃不上的百姓,衣衫褴褛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
应雪亭定定地看了两眼,有些尸体不是被巨鸟贯穿吃剩的,而是死在同族的手下。
“仙师,救救我啊仙师!”
远处一只被巨鸟追逐的男人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尖叫着求救,应雪亭神色凝重,那只巨鸟有出窍期修为,他打不过。
“走!”应雪亭一声令下,带着身后的百姓急匆匆地掉了个头,消失在了巷落里。
他救不了所有人,应雪亭有些冷漠又麻木地想,巨鸟马上就要追到那人,贸然去救,只会搭上他身后这些人的性命。
“仙,仙师!”老汉跑得气喘吁吁的,抖着手指向不远处的庄子。
他们对应雪亭不救那人的行为没有半点异议,只觉得庆幸。
幸好仙师选择了保全他们。
“就是那了,收来的夜香都运到这暂时放着,搁不下了才运到城外倒了。”
臭气冲天,不知道谁拖来了几只巨鸟的尸体,更是增添了几分尸臭,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里面有东西,应雪亭眉心一皱,喊老汉几人找地方藏好,自己持剑试探着朝那庄子走去。
走到离那庄子五步远处,一道阵法忽然亮起,锁链拔地而出直直朝应雪亭射去,而一道身影,持剑直逼他脖颈间来。
砰!
应雪亭腰弯成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直直向后仰去,避开那道剑芒,而后抬手一拽,借着那锁链一下飞起,掠过杀机密布的阵法,落在墙檐之上。
庄子里的人被他吓到,尖声叫出。
“是你!”攻击他那人停下动作,从飞扬的尘土中走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修,只着内裳不见外袍,金色的裙摆上血迹斑斑,面容与拜师大典上应雪亭见到的金家金执玉有三分相似。
“金灵儿?”应雪亭犹豫着唤出声。
那张美人榜上的配图里,女子气质冷清,情态楚楚可怜,好像水里一碰即碎的月影,但面前的女修,气势凌厉,攻击时雷厉风行直逼命门,完全是一把出鞘见血的利剑。
“是我,”确认都是正道修士,金灵儿松了一口气,招呼着躲在墙角的百姓往庄子里跑。
进了庄子,应雪亭看见十来个百姓,熙熙攘攘地挤在屋里,外头的空地上、墙壁上糊满了粪水。
一件金色的法衣披在人群角落里低着头的姑娘身上。
天魔裂缝夜里打开,许多人都是从睡梦中起来逃命。
那姑娘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寝衣,还被挂开了口子露出大片肌肤,金灵儿把外袍脱了,给她披上。
她是仙师,就算衣着单薄,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但那姑娘不同,若是灾难过了,她是要在凡间过活的。
同为女子,便是她护不住他们,一同死在天魔嘴下,也不能让人哪怕侥幸活下来,也没了活路,被人议论着死!
见到又一个仙师进来,躲着的百姓如释重负,蜷缩成一团,渐渐的,有细微的哭声响起。
金灵儿靠在门檐上,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幸好来的是你不是天魔,不然我可能真守不住这了。”
她不过元婴初期的修为,想要在一群元婴满天飞的怪鸟里活下去都很艰难,更别说还要护住这群百姓了
“大还丹。”应雪亭站在她旁边,递过去一个玉瓶。
“谢谢。”金灵儿没犹豫,接过来吃了,药力开始缓慢地治愈她身上刻骨的伤痕。
“你知道我?”应雪亭问,方才是金灵儿先收了力,他才没有反击,只是掠开。
“嗯啊,”金灵儿点点头,一双眼睛带着笑意,闪闪发光,“我听张绪风说过你,他这人嘴硬,很少在我面前夸别人厉害。”
“但是他夸过你,”金灵儿说,语气里带点确凿的意味,“你一定很厉害,你看你都没有突破金丹,就能把这么多人活着带过来。”
她声音有些沙哑,“我都元婴了,还是护不住他们性命。”
从小巷里她带走了三十来个人,到达庄子的时候,只剩下十七个了。
“…………”应雪亭不知道说什么,他敏锐地觉察到面前的少女在伤心,这伤心却不只是由于眼下的境遇引起的,它更深,更远,又绵长地浸透了每一天。
也是,面前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美人榜上的那个美人灯,可世人却都这么认为。
一个人被逼着压抑心性成了另一个模样,只敢在这天魔围城的夜里才露出来的内里,必然是面对极大的困境,受了极多的苦。
“没有你护着,他们可能全都死了。”想了想,应雪亭安慰道。
“你还会安慰人啊。”金灵儿笑了笑,眼下不是伤春感秋的时候,天魔随时可能袭击这个庄子,少女定下心神,取出几块灵石,盘腿开始吸收灵气。
她吸收,应雪亭便戒备着,两人轮流交换,总算是又扛过了几波攻击。
等到合力斩杀掉一只元婴后期的巨鸟,用它的尸体垒出一道城墙来,两人才力竭地坐到地上。
期间又有些百姓自己摸索着找到了这,或是其他修士带来的,渐渐地小庄子里聚集了百来人,成了这黑暗城池里的一个庇护所。
百姓们帮不上什么忙,也没闲着,合力将庄子里的粪水倒出来,掩盖气息。
多亏金灵儿身上有不少的辟谷丹,吃一粒能饱腹数月,这些百姓才不至于饿死。
在天魔环伺的城里烧火做饭,绝对是一件不要命的事情。
金灵儿身上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身上全是凝固的血痂,她剑掉在地上,狼狈地往嘴里塞了三颗丹药。
应雪亭也受了伤,他施法点燃浸着血迹的衣袍,灰烬落在地上,少女看了看,没说什么。
“剑尊也在吗?”疗伤的间隙,金灵儿问。
“在。”应雪亭抿唇看向天际,裂缝旁边只能看见元止仙人等人攻击时的阵仗,他竭力去看,却看不见宴十方的身影。
只有一两道剑气割开空间,溢散出来。
“裂缝在逐渐变小,魔将始终没出来,”应雪亭呢喃出声,声音有些干哑,“应该没事……”
金灵儿瞥了他一眼,少年身形高挑瘦削,雪肤红唇,绿眸剔透,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并且,真人竟然比流传出来的画像还要漂亮几分。
他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可呢喃自语的时候,总有种强撑着安慰自己的感觉。
而且……金灵儿抿抿唇,应雪亭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在哭。
方才被巨鸟贯穿腰腹都撑住没哭的人,现在在哭。
泪水在眼眶里慢慢积攒,成了一汪小小的潭,而后,水色溢出,顺着眼角流下,冲去沾染的血迹与浮灰,留下深深的泪痕。
三个月过去了,天际的战斗也到了尾声,姜若水拼着伤以命相搏,汹涌的波涛最先将一只化神后期的巨鸟绞杀,而后与其他两人联手,将剩余两只巨鸟斩杀。
那天际间汹涌的水浪,便成了一片血海。
“裂缝开始收缩了!”金灵儿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天际。
那三只巨鸟死后不久,发生在虚空里的战局似乎也走向终局。
裂缝开始缓慢地合拢,天际强撑着站立的三位化神期大能,城里无数浴血奋战的修士,还有墙角瓦缝里苟活着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落下泪来,瞪大眼睛,不死地抬头看着。
而后,在众人的目光里,空间撕开了一个口,伴随着倾盆的血雨,一道身影伴着天光,自天际坠落。
“宴十方!”
应雪亭瞳孔缩成小小地一个点,下意识激活了身上的法器,迎着血雨腥风,朝那道身影扑过去。
再也压抑不住狂跳的心脏,法器化作一道流光,带着他朝天际持去,呼啸的风化作利刃,一下又一下地割开手臂、面颊,留下无数伤口,又卷着鲜血朝后涌去。
城里的天魔被那血气一逼,竟放开了嘴里叼着的血肉,齐齐地飞向天空,朝他尖啸着扑过去。
“应雪亭!”金灵儿吓得面色惨白,唯一能做的便是把长剑用力朝一只巨鸟投去,那巨鸟不甘地落下,可杀了一只,还有数百只!
“滚开!!!”
应雪亭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灵力耗尽,愤怒和恐慌冲昏了他的头脑,衍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惶来。
血红的天色和漆黑的劫云重叠,从天际坠落的身影也似那道白色的灵魂一样熟悉,应雪亭脑内一片空白,他眼眶赤红,近乎魔障地开始吸收天上落下的血雨。
血色旋涡刹现,那三只化神期巨鸟的血液让他撑住最后的力气,斩杀掉所有挡路的天魔,向天际奔去。
直到那人气息奄奄,落于他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