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以前教你的那首诗不,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须弥山顶灵泉处,一颗碧桃枝叶婆娑,其下水雾弥漫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潺潺鲜血顺着白玉壁滑落,滴到乳白色的泉水里,渐渐将其染红。
一道虚弱的,却带着笑意地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伴随着呛咳出血液的动静,“咳,咳咳——哎,还说要教你心剑呢,看来是来不及了。”
“能不能闭嘴!”一道焦躁的吼声响起,声音里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怎么办,宴十方,血止不住……”
应雪亭满脸是泪,灵泉、丹药……什么办法都试尽了,就是没有半点作用。
“咳,咳,”宴十方躺在地上,每咳嗽一声,血液流荡得就越发的汹涌,他浑身都是伤,黑色的火焰至今仍在手臂伤口处安静地烧灼着。
这火颇为离奇,西山佛陀的净水,极北冰原的髓液……无数的奇珍异宝,都浇不灭它。
不止肉身,就连宴十方的神魂上,都燃着这簇火。
“这是幽冥虚火,是天魔一族的大能从混沌虚空中取得的,沾之即着,可烧万物。”
见应雪亭情急之下不想用手去捂住他的伤口,宴十方叹了口气,伸手拦住,“小心些,别烧着你了。”
“怎么灭,怎么才能让它灭掉。”应雪亭浑身都在抖,脊背处抑制不住地发凉,猩红的眼眶里泪水连珠一样掉下来,“要什么才能把它灭掉。”
“灭不掉的,”宴十方笑笑,“那位大能拼尽全力也只取得了三缕源火,这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他笑得甚至有点得意,“我抢回来的。”
“你抢这干什么!狗抢食啊!”
应雪亭都要崩溃了,颠倒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宴十方,你不要命了!你说你要陪着我的!你又毁约!”
他能吞噬万物,自然也能感觉到手下这具躯体里渐渐消散的时候生命力。
“对了,吞噬!”应雪亭眼睛一亮,抖着手就要去握住那缕火焰,“我,我可以吞掉的,我可以的!”
宴十方却用好的那只手死死拽住了他,他是绝世的剑尊,哪怕如今快到弥留之际,也不是尚处筑基期的应雪亭能挣脱的。
手臂上伤口见骨,温热的血液流到应雪亭手上,却只能让他更冷。
“还不行,”宴十方语调平和,好像说得不是他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样,“你现在还太弱了,强吞下去,只会把自己撑爆。”
“我不能让你死在我前面。”
应雪亭一下就崩溃了,“我不信,师尊求求你了,放开我!”
“救不活你,我们就一块死!你又骗我,你又骗我!”
宴十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带着点悲哀,又有着浓厚的愧疚。
“我恨死你了,你这个骗子!疯子!宴十方,求求你别死!”
“对不起。”
宴十方的话打断了他的怒骂,应雪亭愣在原地,那濒死的人不顾血淋淋的胸膛坐起身,单手将他抱住,轻轻叹息。
“对不起,一次次的让你来找我,又一次次的死在你面前。”
从未得到和得到之后那个更痛苦,宴十方不知道,但他看着应雪亭崩溃的眼睛,却觉得一阵懊悔和痛惜。
你死在他面前,你注定要对这个人问心有愧。
他甚至想问最初的那个自己到底想干些什么,但每次看见那个虚影,便只能一阵沉默。
天道容不下他们,除了这样,无路可走。
“我不要你道歉,你不是很强吗,宴十方,你活下来啊!”
应雪亭死死地揽住他,眼泪混合鲜血滴落,“对不起,我不该去碰那块玉佩的,是我害了你——”
如果他没去碰玉佩,便不会被空间之力传送到结界之内,他们会出现在秘境外,然后和其他修士一起赶向永州,说不定,说不定宴十方就不会死了!
“呵,”宴十方却突然笑了下,语气里说不出的讥讽,“永州在九州最东,距离秘境何止千万里远。”
“将人传送这么远,摇光居士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做到,更何况死了呢。”宴十方叹了口气,“是天道,我们会出现在那,是天意。”
“这也是我和天道的交易,它放我从沉睡中醒来,代价是替他挡了这道灾劫,拯救苍生。”
“为什么……”应雪亭眼泪一滴滴落下,他一直回避的,刚刚重生那刻脑海里响起的那道声音再一次浮现。
三群城里,劫云之下,宴十方癫狂的笑着,声声泣血。
——你能劈死一个我,敢劈死全部的吗,我死了,谁来替你拯救九州!
“为什么是你!”他崩溃地啼哭出声。
“所以说命运嘛,就是这么反复无常,不讲道理。”宴十方笑笑,眼神悲哀地落在应雪亭身上。
就像他也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应雪亭呢?
为什么只有他能当这个故事的反派,和虚空之中怀揣着恶意的主角纠缠呢?
那裂缝中的魔将,有着人类的外形,或者说不知道多少万年前,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与九州类似的世界中,一个国家的君主被时空管理局选中,成为了万世的旅者,他一路到了许多的世界,见过了无数的风景。
许多世界都邀请他停下脚步,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是万世的神主、无上的首领、至高的存在,金钱、权利,只要他愿意,这些东西唾手可及。
但那都不是他的家。
一万次任务之后,旅者终于退休,获得了故乡的坐标,踏上了故乡之路。
那片故土却已经消亡。
旅者坐在王座之上,看向不成人形、苟延残喘着的遗民,他沉默了一年,终于起身,自封成了此方世界的人皇,用千万次旅行中积攒的力量,向别的世界发起侵略。
此方世界不能生存,还在还有别的,哪怕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血淋淋的入侵战争。
六六空间里那本残缺的原著,站在被选中的九州视角,从头到尾,就是一本暗黑文学。
宴十方弯弯嘴角,虚冥幽火还在灼烧,慢慢地从手掌蔓延到了胸膛,他把应雪亭推开,凝视人那双含泪的眼睛。
“你一直突破不了筑基,不是因为什么心魔,也不是因为灵力不够,只是后天铸就的冰灵根,只能容纳这么多灵气了。”
到底是赝品,在塑成五行灵根之前,哪有这么神奇呢
“要往上走,你只能重塑新的不同属性的灵根。”宴十方笑了笑,抬手抹去少年面颊上的那滴血泪。
“冰的后面是火,九州七域里,哪怕是妖族的涅槃真火也做不到这点,但是虚冥幽焰可以。”
“这就是你说的机缘?”
应雪亭哽咽着问,进入那空间裂缝之前,剑尊笑着开口——别怕,说不定是机缘呢。
“是啊,”宴十方点点头,他看向须弥山外的天际,这座仙山本被他容纳在神识空间里,在应雪亭接住他之后,重新放了出来。
“我做了这么多,天道不能什么都不给吧,”宴十方扬起嘴角,目光中竟然有些憧憬,“等我死了,你从这山中出去,便会天降功德金光。”
“沐浴在其中,借天道之力,你才能够收服这缕火焰,塑造灵根。”
“只是不能够再看着你了,”宴十方眷恋地看着他,“到时候燃起的第一簇火,便用来帮我收尸吧。”
到了他这个境界,便是神魂消散了,□□也还能滴血重生,成为一具空心的躯壳。
到时候日久天长的,仙躯生灵,诞生了新的意识,成为了新的个体,用着他的身体去见应雪亭怎么办。
他可不当这种古早小说里,被人占了躯体的白月光,到时候真按照剧情应雪亭爱上了那道新生的意识,他这个原主得呕死。
宴十方胡思乱想着,直到那些想法渐渐模糊,世界归于空白。
“哈,”应雪亭眼泪流尽了,他看着逐渐失去意识的人,绝艳的面容上沾了血,沾着泪,诡异的平静,“给你收尸吗?”
“烧了你,然后看着你魂飞魄散,死无全尸吗?”
“杀父,杀母,然后再杀师?”
应雪亭笑笑,俯身靠在了宴十方胸膛上,那人已经闭上了眼,神魂消散,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黑色的焰尖舔蚀到他的面容,而后,仿佛遇到了黑洞一样,飞快地凝聚成了一缕,被应雪亭伸手抓住。
血肉成了牢笼,虚冥幽焰想要烧掉他整个人,又被那奇异的血脉吞去热量、吞去火光,只留下那点本源,倔强地在血淋淋的掌心里摇晃。
两者僵持住了,只待他出去,得到功德金光。
宴十方死了,这座山的所有权便归了应雪亭所有,他站起身,虚虚一步跨出。
在永州城里无数修士或惊或疑的目光中,出现在了战场。
刹那间天地变色,一道道金光破云而出,仿若流动的金纱一样轻盈地泄落下来,天地间都被萦绕在这柔和的光晕里,所到之处,土地重新长出嫩草,枯枝从新焕发新芽。
那些萦绕在永州府城上的血气渐渐变淡,现出一道道虚无缥缈的身影,有着布衣抱孩童的妇人,也有敞着衣衫干农活的壮汉,簪花的少女眼底满是活泼的笑意,弯腰看着楼下的书生……
城里所有死在这场劫难之下的百姓,都又短暂地活了过来,他们朝着站在最中央的应雪亭一笑,那些功德金光便缓缓落下。
“死地重生,枯木逢春,万千亡灵超度解脱……天降大功德啊。”
弥渡老佛厚唇大耳,神情悲悯地看向那些亡魂,念诵起《度亡经》来。
在那一声声的佛音中,亡魂们神情越发超脱,顺着指引,渐渐地消散而去,去往转世轮回之地。
那簪花的少女走得最快,路过应雪亭时,取下鬓角的桃枝递给了他,而后,是书生的文章、农夫掌中的谷粒,小贩担上的瓜果……
那些东西都化成了金光,灼烧一切的虚冥幽焰在那金光之下,都显得黯淡,柔软。
它随着光芒一起融入应雪亭骨肉中,银色的冰灵根旁边,便多了一条红色的影子。
在这功德金光的照耀下,连丝丝疼痛都不曾有,后天天品火灵根,便铸成了。
应雪亭浑身气势节节上涨,以前怎么也打不破的屏障瞬间碎裂。
灵力化成的液体进一步压缩凝聚,剧烈地旋转着,慢慢铸成了一颗金丹,九道亮眼的金纹萦绕在其上,丹成一品。
“…………”
三山山主神色复杂,艰难地从天际那道山峦的幻影里移开视线,落在应雪亭身上,“天道都把功德金光降在他这小徒弟身上了,看来剑尊这次是真的死了。”
说罢,他又有点好奇,看向一旁的仙盟盟主,“话说功德金光不应该是谁的就给谁吗,这玩意轮回都抹消不掉的,怎么还带换人继承的啊?”
白发苍苍的盟主摇摇头,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剑尊那个境界,早就该超脱五行不入轮回了,这么多年来咱们不都以为他飞升了吗?”
“谁知道人还活着呢……只是,没飞升,人就终有一死啊……”
“…………”一时间几个化神期大能齐齐叹了口气,各有感慨,只有姜若水不为所动,侧身看着玄清宗内的一名长老,神色凝重。
应雪亭握了握手,这缕虚冥幽火彻底被他掌握,他也到了金丹初期。
该执行某人的遗嘱了,应雪亭弯弯唇角,似喜似悲,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
三山山主眼睛都直了,一旁的弥渡老佛阿弥陀佛地叹息一声,“施主,还想着夺回那座山啊……”
“要是是在剑尊手里就算了,在他徒弟手里再抢,这不太好吧。”
“什么抢!”三山山主没好气地叹了口气,目光悲痛得像是死了夫人孩子,“这次若不是他出手,说不定我就要死在那死鸟嘴里了。”
“欠他那么大一个因果,怎么还好意思抢啊……”
山主哽咽两声,“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不就是三山没了一山了吗,呜呜呜,谁在意啊!”
“阿弥陀佛。”弥渡老佛无奈叹息。
…………
须弥山里,满天竹叶纷飞。
应雪亭站在台前,看着宴十方的尸身,一点点地被火焰吞噬,化为飞烟。
等到火势平息,他才随意地盘腿坐下,取出随手折的老桃木,以指为刀,为他刻碑。
可没刻几下,应雪亭又停住了。
刻什么好呢,刻宴十方之墓吗?可这世界上到底有几片他的残魂,有几个他的幻身,他之前听城里的老人说,人没死千万不能立碑。
他刻了这个,别的宴十方会死吗?应雪亭迟疑片刻,抹去已经成型的那个宴字,一笔一划地刻上字。
师尊之墓。
他的字还是这人教的呢,应雪亭眨眨眼,却不觉得悲伤,反倒是有种诡异的平静。
他把那块碑插在山顶上唯一的那棵灵桃树下边,在须弥山修炼的时候,宴十方不许他辟谷,给他做饭。
剑尊哪怕不用剑用刀,也没什么难的,灵鱼被他切成均匀的小片,应雪亭好奇地拿起来,薄可透光。
再加上小菜和米熬了,就成了一碗应雪亭喜欢的鱼片粥。
有时候不想吃鱼了,还有仙鹤,还有豚兽,肉有很多种肉,菜也有很多种菜,只是每次吃完饭,宴十方老喜欢给他塞一个圆滚滚的桃子。
粉嫩的,带着香甜的气息。
他那有好多好多的桃子,应雪亭靠在木碑上,抬头看这棵巨大的桃树,是不是每一年桃树结果的时候,宴十方都悄悄地摘了等着他呢。
“元止仙人,”应雪亭忽然开口,桃树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姜若水站在那,神色若冰,是应雪亭大殿上见她时的那副神态。
她是最冷性冷情的人,也是最能坦然接受事物变幻的人。
宴十方出现时,无数人争论这一前一后两任宗主谁才能主管第一仙宗,姜若水不为所动;现在他死了,死在自己徒弟手里,姜若水也不显得悲伤。
应雪亭问:“你还没有告诉我,须弥山到底在哪?”
那日直到剑尊将他救下,姜若水也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姜若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开口,“玄清宗内外十二主峰,三百小峰,七十五秘境,并无一山叫须弥山。 ”
她看向脚下的土地,“这山,不属于玄清宗,本也不叫须弥山。”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凡间传说里,九州的西海域有三座仙山,蓬莱、方丈,和瀛洲。
这三座仙山里,有千丈高的玉石,流出的泉水像佳酿一样甘美,饮一口,便能够长生,若是到了那里,能看见仙人。
但修真界众人知晓,西海三山的泉水没这般神奇的功效,但确实住着仙人——一宗一盟七地六大家里的西海福地,修真界大势力之一。
但现在,三山已经没了一座,只有两座了。
数百年前,剑尊杀上西海福地,抢走了其中之一。
消息传出去之后,整个修真界都傻了,修炼嘛,本来就是你抢来我抢去的过程,抢灵石,抢法宝,抢机缘……但是这种把人家家抢走的,确实少见。
当时的三山山主还不号这个,号西海居士,直到这次之后,他才改了称号,昭告天下,以示他抢回领土,重振西海三山威名的决心。
只有玄清宗的为数不多的一两个人知道,剑尊抢走了仙山之后,炼化成了一方秘境,借了佛教那边的典故,唤作须弥山。
姜若水缓缓道来这段往事,应雪亭沉默地听着,片刻后才开口问,“是哪一座?”
方丈、瀛洲,还是蓬莱。
姜若水没说话,她指尖凝出冰镜,镜面里倒映出西海的模样,日光之下,那西侧的方丈山和东侧的瀛洲中间,突兀地空了一块。
那是蓬莱。
应雪亭浑身抖了起来,意识到这点之后,整座仙山为他褪去了最后一层伪装,翻飞的竹叶慢慢淡去,那被宴十方削掉一半,让他坐在上面的灵竹也失去了踪影。
他慢慢地站起身,先是满山的枯枝,黑褐色的树干没有一点生机,而后春风拂过,万物复苏,抽枝、发芽,嫩叶渐渐长出,香气慢慢袭来。
应雪亭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为他开满如云似雾的桃花。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少年不知不觉地落下眼泪,一滴滴的掉在地上,被浅粉深红的花瓣给掩去。
宴十方谈瀛洲,语天姥,他从沉睡中醒来,小心翼翼地瞒了这么久,所有语焉不详地遮掩下面,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充满碧桃花。”——木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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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