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似乎不如先前管用了。”
黑袍人静静在一旁注视着,语气中似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更显得老迈。
纪郁眼皮也不抬,用大尾巴圈着自己缩在不知名药草铺成的小窝里,鼻翼周围都是淡淡的带点苦涩的香气。
他深深吸气、吐气,仿佛能靠着这草药味抑制体内连绵不断的痛意。
黑袍人絮絮叨叨地还在说些什么。但纪郁是向来不听的。
翻来覆去就是“妖王之位不该属于白狼族”或者“妖族不该避世,以妖族之强盛定能血洗千年前受人族奴役之耻”。
在纪郁看来,这都是很荒诞而且无趣的念头。
他不在意妖王谁来当,更不在意所谓的千年之耻,他就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着每个月的解药捱过一天又一天。
“该要研制新的方子了。”黑袍人说,“再这样下去,你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一旦药力压制不住蛊虫了,反噬起来就是成百上千倍。”
纪郁愣愣地支起脖子,昂着脑袋,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个人呢?你不能去找他吗?”他近于理所当然地质问。
“人族修士。”黑袍人嗤笑一声,“说不定早在前些年妖王的清洗下死了。毕竟区区一个结界,集几族之力耗费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打破,可想都是些无能蠢货。”
愈发尖锐的牙齿咬着尾巴尖,不知不觉用了大力气,倏地刺痛一下,蓬松的毛发间渗出颗颗血珠。
然后被他失魂落魄地舔去,咽进肚子里。
谁都靠不住的。
他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但每痛一分,这个想法就更深刻一点。
必须要找到给他种蛊的人族修士……哪怕尸体也行,总能有线索的。
“你询问那些修士做什么?”大祭司将手里的玉简轻轻搁置在左手边,眉眼轻抬。
纪郁在他的目光下紧张得频频摇动尾巴,柔软灵活的尾巴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
“我、我就是感兴趣,不行吗?”他刻意放大声音,像在说服谁似的,而且越来越响亮,仿佛他心里正是这么想的。
大祭司神情无波无澜。
这样的他,更显得冷肃严厉,倒是与纪郁幼时记忆中旁妖畏惧恭敬的神色对应起来,而曾经温情陪伴他的那些印象更淡下去了。
“大多人族修士一被抓到就会处死,小部分关押在地牢,不容许妖王之外的妖踏足。你若真感兴趣,不如随着白钧去妖王宫学习,修士之物都被收敛在那里。”
说完,他便低下头,左手重新执起玉简,似乎给纪郁多一分耐心都没有的。
“哦。”纪郁垂头丧气地离开,走到门口,又顿时赌起气来。
下次再不来找大祭司了,他知道的,别的妖就不知道吗?
想着想着,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实则心底不是不隐隐感到委屈,但心虚、气愤更盖过了那些微妙的情绪。
他忍着不回头,因此也没发现大祭司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玉简上,而是跟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
“如今连撒谎都学会了。”
一声轻叹。
小狐狸长着长着,却原来变了个种,成了扎手的刺猬,喜欢缩成一团倒也罢了,麻烦的是,还总不让人接近。
纪郁听不见他心里的担忧,只觉得被冷落,鼓着脸四处走。
白钧一直在赤狐族寄住着,他的房间同纪郁的挨得很近,就是拐角处相对的两个位置。
但纪郁从来没主动去过那个房间,小时候接触得多也只有白钧来找他玩的份儿,长大了更不用提,每次见了必定是甩一通脸色、骂几句,然后扭头走了。
距离上一次冲白钧发脾气还没过去多久,印象清晰到一向不把它当回事的纪郁都生出几分犹豫。
于是慢吞吞地垂着尾巴在门口晃悠,装作不经意地偷偷把门勾开一条缝。
如果是修为稍微高一点的妖,此时就能感知到从门缝里泄露出来的浓重妖气了,但纪郁丝毫没有察觉。
好安静。他想。
竖起的耳朵贴在门缝边缘,抖了抖。
似乎隐约有几声低低的呜咽。
他凑得越来越近,然后整只狐狸就从扩大的门缝钻进去了,被骤然放大的狼脸吓得瞳孔紧缩。
白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蓝眼睛布满血丝,连眼眶周围都是洇湿泛红的一片。
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对劲。
平常在各种事情上反应迟钝的纪郁,唯独对转身逃跑颇有心得,当即爪子就扒拉上门框,试图夺门而逃。
然后被抱住后腿,一点点地,拖拽回室内。
“放开我!你滚开!”狐狸一边蹬腿一边威胁,感受到危险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反身就想一口咬上白钧困住他的前肢。
出乎意料,白钧不做抵抗地任由他的牙齿深深嵌入皮肉之中,甚至安抚似的舔干净狐狸沿着下颌滑落的血液。
湿漉漉的舌头慢慢往上,最后舔上了纪郁咬着他不松开,露在外面的半截犬齿。
温热湿润的触感奇怪到令纪郁下意识仰起脑袋,上半身虚虚后撤半步。
也只能到这半步的距离了。因为他另外半个身体还被白钧死死压在身下。
通红的眼睛与他对视,慢慢地眨动,显得迟缓笨拙。
但他制住纪郁的动作却表明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又有力,又敏捷,不容得狐狸有一丝逃跑的可能。
“你发什么疯?”纪郁挣扎得累了,嘴上骂骂咧咧,嫌弃地撇过脑袋呸了几下。
满嘴的铁锈味。
沉重的喘息声在他耳边犹如风箱般响着,距离近到他颈侧的毛发随着白钧胸腔的起伏而跟着扬起、下落。
“嗷呜、嗷呜……”
巨大的白狼将狐狸按在自己怀里,但又一边试图将脑袋埋进娇小狐狸的颈窝,恨不得每一寸皮肤都彼此贴紧。
他的声音也沙沙哑哑的,不复往日的清朗,像是玻璃经过砂石的打磨,多出几道别扭残缺的划痕。
落在纪郁耳朵里,也具有了同样的质感,一层层刮过他脆弱的耳膜,引起阵阵颤动。
不舒服极了。
他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形。
“蠢狗,你给我松开爪子。”他不安分地扭动身体,试图从两具交叠身体的空隙间脱身,因为过于用力,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艰难挤出来的。
但白钧此刻显然不会乖乖听话,甚至他耳朵里究竟有没有听到纪郁说话都不一定。
毕竟他看起来就不像能听进妖话的。
叫着纪郁名字的声音一直不停,而且越来越低,越来越拖长调子,像尾端绑着块沉沉的石头,被拖拽着往绵长而黏腻方向去。
纪郁累得喘气,而且两层厚重的毛发叠加起来盖在他身上,使得原本还算凉爽的天气都闷热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被压在蒸笼最底层的馒头包子或者花卷。
更过分的是,被蒸着的同时,还要被蠢狗用舌头舔湿,害的他分不清黏糊糊的究竟是自己出了汗还是沾了对方的口水。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干脆放弃挣扎算了,还省下力气让自己舒服些。
若是他的五感再敏锐些,兴许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铺天盖地的涌动的妖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丝丝缕缕地附在他和白钧两妖的身体上。
甚至相比起白钧这个主人,那些妖气仿佛还更喜爱他似的,有意识地将他密不透风地困在中心,落在他的耳朵、脊背、四肢……每一寸可以涉及的皮肤上。
在他感知不到的世界里,他已经被缠裹得像是一枚新结的蚕蛹。
被他悄悄推开的门缝,悄然间重新闭合,仿佛从未打开那样,安静地默然着。
“白钧最近是化形期,你怎么不和我说?”大祭司向妖王传音,语气中少见地带了些明显的怒意。
刚刚他试图打开门,却一触碰到就被浓郁的妖气弹开。
狂躁、排斥、疼痛。
那股妖气传递着这样的讯号。
明显是成年妖族化形期的典型特征,强行闯入不仅会打断化形,还会激发妖类骨子里的攻击性,于白钧和待在他身边的纪郁而言都不是好事。
“怎么可能?”妖王表现得比他还惊讶,“那臭小子分明还有一两个月才到时间,前几日见他还妖气平稳。”
大祭司:“你们白狼族化形是不是都有些非同寻常,我向来没听说化形期还能容另一个妖待在领地的。”
传音那头的妖王顿时惊叫得像只憋了十八年刚炼化横骨的公鸡,慌乱地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字句。
“这更不可能了!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我们白狼族一向霸道,怎么可能留着别的妖的气味膈应自己——等等,您的意思是,纪郁现在和白钧待在一起?”
大祭司脸色阴沉:“尽快赶过来,否则我可不保证你的狼崽子能顺利度过这次化形期。再等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问题。”
听了这话,妖王哪还能坐得住,火急火燎地飞奔而至,就差化为原形把四条腿都蹬出火花来。
“您手下留情,小崽子骨头嫩的,哪能遭住您出手。何况、何况赤狐族也不在我们族食谱上,不存在把小狐狸当储备粮……”
在大祭司的冰冷视线下,妖王渐渐消音,剩下的话堵在喉咙口,愣是吐不出来。
“那你就在这好好守着。”
妖王点头如捣蒜,发誓自己从这无波无澜的声调里听出了威胁的意思,生怕大祭司说到做到,真让那连化形都不安生的小崽子彻底化不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