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愣着干什么?”
伤口已经止住血,白钧却还傻傻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纪郁一边嫌弃地呸掉嘴里的血腥味,一边紧皱着眉,神情里的烦躁越发浓重。
“反正你别跟着我了,我有事情要去做。”
他反身一扭,就从白钧虚虚抱着的怀里脱了出来,“嗒嗒嗒”地踩着地面试图跑远。
火红的一团渐渐小成了一个点,向着视野的尽头逼近。
停留在原地,白钧慢慢站起身来,嘴角几乎抿平成一条直线,微微侧过脸对藏匿于空气中的蜉蝣妖说道:“去跟着小鱼。”
从前没有摸清楚纪郁态度异常的原因,他不能擅自去打探些什么。但既然已经知道根源在于人类,那他就不能这样放任下去。
放任纪郁继续经受已经被施加的伤害,放任他面临可能到来的风浪。
“小殿下,令牌已经取到。”
一只羽族收敛翅膀,从半空落于地面,恭敬地向白钧递呈一面通体白玉色的牌子。
白钧从他手里接过令牌后,他仍旧低着脑袋,一板一眼继续说道:“妖王陛下让我向您转述,尽量不要相信人类的话,他们最擅长言语欺诈,是一种天性狡猾的生物。”
握着令牌的手微微收紧,白钧的表情有一瞬冷凝,几乎像一把半出鞘的剑,掩饰不住本身具有的锋锐之气。
然而很快,他就恢复了一贯温和带笑的模样,轻轻向羽族点头道:“让父亲放心吧,我不会冒进的,只是问他们一些不重要的问题。”
随即便转身朝着关押人族修士的地牢方向走去。
他派出的蜉蝣妖尽职尽责地跟在奔跑的狐狸身后。
他们这一族天然具有轻盈敏捷的优势,而且妖气极为寡淡,很容易就能追上并没有什么有效防备手段的纪郁。
而纪郁显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妖跟踪着,耳边风声和树叶摩擦的声音交织穿行,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但为了防止白钧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后,他还是故意左绕右绕地走了远路,而且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回头看一眼,害得蜉蝣妖胆战心惊,怀疑是不是已经被发现。
反复几次,他终于放下心来,确认那条蠢狗好像真的学乖了,没有再跟着他,于是加快速度径直奔向目的地。
越靠近那个黑袍妖族待着的洞穴,纪郁的脚步就越迫不及待,甚至匆忙急促到显出几分凌乱。
他不知道黑袍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妖王宫,而且好像就是冲着他来的一样。但一定和他们勾结人族要做的事情有关,那个妖一定清楚些什么。
他总不能一无所知地就做出选择,做出背叛妖族的事情。
哪怕早在他为了保命,对眼皮子底下的叛徒和人类视而不见时,就已经形同背叛。
某种沉甸甸的东西积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蜉蝣妖悬停在空中,渐渐放慢了扇动翅膀的速度,拉开与纪郁的距离,远远望着他一头扎进一个洞穴中。
这只蜉蝣妖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定格于一个夹杂着怀疑和凝重的表情。
他向白钧传讯道:“殿下,三日前抓获天狐族叛徒的山洞。他在这里。”
传音是双向的,蜉蝣妖猜测他们的殿下或许早就捉住了这狐狸的马脚,因此才派他来探明情况,于是一直立在原地,耐心等待着白钧下达捕捉或者是其它的一些命令。
久久没有等来,直到那头赤狐茫然失措地退出山洞,在洞口来来回回打转,他才听到殿下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来了。”
冷淡平静,和以往差别不大。
但蜉蝣妖却眉心一跳,露出点惊疑的神色。
在对待妖族叛徒的处置手段这一方面,白钧的作风酷烈远胜于他的父亲,唯独在这一点上显露出极端的固执和坚定。
如果说妖王陛下还会念着同族之情而对他们心存不忍,那么他们殿下简直是在确认叛徒身份的那一刻,就在心里给那些妖族判处了死刑。
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的命令,才是与此前殿下的态度大相径庭。
他一边猜想殿下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计划,又一边隐隐恍然于殿下提及那只狐狸时过分柔软亲昵的口吻。
纪郁失魂落魄地由原路折回。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每一次来时都能看见的草药堆不见了,空气中沉淀的血腥气取代了熟悉的苦涩药香。
这些变化让他禁不住地胆战心惊起来。
那个妖族是被捉走了吗?他被杀了没有?会不会把他供出来,说他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叛徒——兴许那个妖正是这么想的,才会一直想办法给他研究解药?
混乱复杂的思绪像乱糟糟的线条,彼此勾缠着,最终结成一团辨不清的墨迹。
好像耳边又响起讨厌的黑袍人嘶哑难听的笑声,他在问他:
“小狐狸,你想清楚没有?”
进一步,是彻底背叛妖族。
退一步,是近在眼前的蛊虫发作期。
纪郁想象着,那只可怕的不知名的虫,在他的身体里慢吞吞地蠕动,沿着血管、骨骼、肌肉,随时都要大口吞咽他的血肉,直到将他变成一副凄惨可怜的骷髅架子。
想象出来的恐惧像阴影般庞大,彻底将他笼罩在其中。
“好痛。”
他喃喃自语。
轻飘飘的两个字顺着风落在不远不近跟着他的蜉蝣妖耳中,他看向毫发无损的狐狸,不解于他的身体仿佛真的蒙受着巨大痛苦一般,轻轻颤抖起来。
真是可怜得过了头。
好像连哭痛的声音都有气无力,尾调沉沉地坠下去,带着一点茫然的委屈。
或许他并不是叛徒,或许其中有什么他不了解的隐情。蜉蝣妖想。等会儿见到殿下,或许能将刚才传递过去的话,修改得更加温和一些,至少不显得他那样冷酷地在心里臆测这只小狐狸。
但他的想法没能实现。
因为他看见殿下在见到小狐狸的第一眼,就冲他张开了手臂,做出随时准备迎接小狐狸落在他怀里的姿态。
“小鱼,别哭。”白钧将纪郁抱起。
纪郁透过朦胧水雾看了他一眼,努力憋住了眼泪,哭声堵在喉咙里,化作闷闷的抽噎。
“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条蠢狗。”
他知道他可能会死吗?
他知道他有多痛吗?
如果都不知道,凭什么这样和他说话。
“对不起,小鱼。”白钧垂眼,手掌安抚性地揉着狐狸柔软的皮毛,慢慢说,“再等一等,所有事情都会有解决办法的。”
纪郁不信他,他只把这句话当成了徒劳的安慰他的话。
就像每次他哭的时候,白钧递给他的那颗糖,甜的,但是是没有用处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为了见他,白钧从地牢里出来后仔仔细细地用清水洗过了三遍身体。
因为沾染的血气太重太浓,而那个人类修士的嘴太硬太油滑。
“现在已经不是你可以谈条件的时候了。”在昏暗无光的地牢里,温热的液体沿着掌心滑落,坠入沉默的阴影当中,“以阶下囚的身份来试图威胁,衷心希望这是你习惯讲的一个笑话。”
被锁链囚着四肢的修士呼吸中掺杂着血沫,而且随时连这点空气都岌岌可危地将要失去。
“我……死了,没人能……告诉你。”
他心里爬满了懊悔,他以为这个过分年轻的妖族会比其它那些老不死的更好对付。
但现实给了他一个教训,越年轻,下手的时候越无所顾忌。
从头到尾,那个妖族只问了一个问题,仿佛也根本不是为了寻求问题的答案而来,只是想肆意发泄。
因为他始终都没有被给予一个可供回答的间隙,只是一味地、反复地被折磨着。
他几乎以为在刚刚那场刑罚中,他已经死去了。
“你是天心宗出身的修士,你难道不清楚你们宗门最擅长对灵魂做些什么吗?”
他听到年轻妖族笑了一声,这笑声在地牢回荡,竟然一点不显得阴森可怖,反而是温柔的,闲话家常般的语气。
他撑起最后的力气,抬起血淋淋的眼皮,试图捕捉到说话者的表情。
“不、你不可能、不可能。”
他急于否认,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那个妖族究竟是轻蔑地、胜券在握地看着他,还是为了诈唬他而故意捏造。
他只看见雪白的衣摆模糊地闪动,接着是脚步声。
他沉重地喘着气,像一个即将报废的老旧物件儿,接连响起的脚步声让他意识到他真的会被这样扔下,然后等待着死亡。
他不想死。
更没必要为了一个所谓的同门师兄弟的名头而死。
白钧弯了弯眼眸,附到小狐狸耳边,轻声说:“我保证,我会成为伟大的妖王,伟大的保护着小鱼的妖。”
纪郁无端从这话语中,听出很郑重很严肃的意味,无端感觉到,自己可以稍微地安心一点。
他忍不住想:如果真的要保护他的话,如果真的可以说到做到的话。
那么只是一点点血,一点精血而已,也不会让他死掉的。
如果妖族像大家说的一样强大,那么有没有结界其实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