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郁感到浑身发冷,像被水从头浸到脚,水里还泡满密密麻麻往他身体里钻的虫。
又开始痒,而且疼起来。
比之前每一次蛊虫发作都要更难以忍受。
他似乎已经预见一副空空的、脏兮兮的皮毛落在地上,里面的妖却不见了踪影。
薄薄的眼皮拦不住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真可怜。”黑袍人伸手轻轻刮过他的眼尾,引起一阵刺疼,像被刀片划过似的,“要救你的命,倒也不是不行,端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纪郁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皮抖啊抖的,被咸湿的眼泪糊成一片,只能透过朦胧水雾看过去。
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随之变得不灵敏起来,声音仿佛隔着好几层厚纱才传进他脑袋里。
一字一句都要拆开、掰碎,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明晰对方的意思。
然而不等他回应,偌大的藏室已经没有黑袍人的身影了,地面上黑压压覆着的虫潮,如它们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干净。
只余下僵着八条腿的蜘蛛,死不瞑目般仰躺在原地,露出臃肿丑陋的腹部,一圈圈眼睛似的花纹直勾勾盯着纪郁。
他忽然觉得头晕,向后迈了几步,四肢便绊在一起,拖着他狠狠摔了一跤。
“砰”的响了一声,撞倒了一个金属的装饰物,哐哐当当闹得不罢休。
“哎——您——”
外面的守卫打着的瞌睡就这样被惊飞了,慌忙急乱地要往里面去,却有一个妖比他更快,掠过他像阵风一样,就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白钧跪在地上抱起纪郁,触及一片冰凉湿润,连带着他的指尖都潮湿起来。
怎么哭了呢?
他想问,却只是抬手,用袖子轻轻帮纪郁擦掉满脸的水迹,眼眸微垂。
“小鱼。”
他低低地,仿佛叹息一般念了一声。
纪郁被妖紧紧拥在怀里,身体终于不再冒着冷气,渐渐回暖了,混沌的思绪在他脑子里胡乱搅弄着,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在想些什么。
无形无状的碎片滑过去了。
落地了,生出一簇小小的尖锐的恨来。像一丛丛刀尖林立。
他也不想死的啊,怎么偏偏是他这么倒霉呢?
然后又恨。
一个个都说要保护他,却那么、那么没用!和妖王,和大祭司一样,都是骗子,如果妖族真那么强大,干嘛还要畏缩起来,干嘛他还要受人类修士的威胁呢?
像毒汁灌进心脏,恨意沉甸甸坠着,灼烫着,总不肯轻易放过他。
他不舒服极了,便狠狠一爪拍开白钧的手,看了他一眼,从他怀里跳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真是极普通的一眼,不含什么特殊情绪,羽毛似的轻扫而过。
但白钧又从中读出一点不合时宜的东西来。
熟悉的厌恶和厌恨。
一直在梦中翻腾煎熬着他的,又**裸地呈现在面前,毫无遮挡。
“小鱼,夜里风大。”他追在纪郁身后,见他停住,也跟着停下脚步,向他张开手,“有些冷了。”
纪郁胡乱用爪子擦着脸,试图擦去那些黏糊糊结在绒毛上的眼泪,背对着白钧,不肯转过身。
然后一块沾了水的帕子递到他眼下。
只有逐渐大起来的风呼呼作响,身后的妖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他忽然又觉得委屈起来,放声哭起来,主动扭身扑进白钧的怀里,将哭出来的眼泪都一股脑往雪白的衣襟上抹。
“骗子。你是骗子。”他抽抽噎噎地说。
他抱怨得没头没脑,白钧却皱起眉,动作温柔地用帕子给狐狸擦脸擦爪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纪郁的哭声渐小,眼泪也不再一个劲儿往外涌。
他凑到纪郁脸边,在他眼尾落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吻里带着咸涩的味道。
“对不起,小鱼。”
这声音近到不需要依托风,就落到纪郁耳中,带着点沉坠的重量。
白钧注视着纪郁在怀里慢慢睡熟过去,拧着的眉始终没有松开,在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有人类修士混进妖王宫。”
将狐狸安置好,思虑良久,他坐在桌前,慢慢写下一行字,然后将纸捏在掌心,烧尽了,只剩一捧淡淡烟灰。
惨白的月光越过窗棂照在烟灰上,又吹来一阵风,将灰烬彻底吹散,再看不见。
但他心头压着的阴郁情绪却被映得更黑沉几分。
纪郁的异样,莫名其妙的排斥和厌恶,毫无缘由的痛和哭泣。
分明一切都从妖族勾结人族作乱那时开始,分明他此前从不对人类修士感兴趣。
分明是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他却从没将它们联系起来。
白钧紧紧捏着手指,指骨关节都泛起青白。
那么今晚呢,小鱼又遭受了什么?
他半仰着头,月辉点点散落,落进他的眼睛里,被乌黑的海吞噬了。
消息送到了妖王手中,毫无疑问地,第二天白钧就被叫了过去。
“你在哪里探查到人类踪迹的?”
“这个。”白钧掌中赫然躺着一只蜘蛛,泛着灰白的死气,獠牙尖淬着点暗紫,“是人类蓄养的毒蜘蛛。”
给妖王看过了,他垂着眼,慢慢地碾碎了蜘蛛的躯体,像干枯的树叶,片片绽裂开来,碎成粉末。
他刻意瞒下关于纪郁的消息。
他不确定人类究竟做了些什么,便投鼠忌器起来,担心贸然行动会害了纪郁。
妖王头疼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害,就说那个最麻烦的家伙还是跑了,他根本就没上钩,放出去的结界薄弱的消息,没有引出他动手。”
前几日派妖杀灭一批叛徒和人族修士,这是白钧知道的。
“您对这个修士有所了解?”他问道。
“人族里的一个邪修,让他们自己人也挺头疼的。”妖王冷笑一声,“现在这个大|麻烦甩到妖族来,他们那些虚伪正派估计得拍手叫好了。只听说他擅长养虫用毒,手段奇诡,旁的消息也没有,不然早针对他将人捉住了。”
“他的毒,妖族可解吗?”
“麻烦之处就在这里。因着他,我们折损了不少妖,都是身中奇毒,无药可治,连最擅医药的谷族都拿这些毒没办法。最可恶的是,若有妖中了毒,不消半日就心碎而死,妖丹也碎了,然后从他尸体里爬出的虫子又会继续找下一个妖。”
白钧冷声道:“那便该下令将中毒死去的妖族尸体焚烧,以免更多的妖中毒身亡。”
妖王眉梢一挑,又紧接着深深压下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无奈之法。大祭司早早就让我这么做了。”
他们妖族虽不像人类那样格外重视入土为安,但因着族胞血缘关系,对同族的尸身,也是要收殓归于族群的。
如今亲口下令烧毁这些牺牲妖族的尸体,让妖王心理上承受了无比沉重的负担。
他知道这样是及时止损,是无可避免之法,但仍然抑制不住地感到愤怒和伤感。
“对了。”妖王抬起头,面上积攒着累日的疲惫,如同一团黑压压的乌云,显得他整个妖忽然老下去,身形也矮小了,“大祭司说,让纪郁这段时间先留在我们这,他近来要离开赤狐族地,去找解毒方子。”
说完,他垮下肩膀,终于绷不住脸上的严肃神情,拍了拍白钧的肩膀嘱咐:“你好好照顾着小狐狸,他的化形期也不远了,身边得有妖守着。”
“滚开,你别跟着我!”
纪郁对这个黏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跟屁虫彻底没了耐心,气得在原地跳脚。
白钧的衣服下摆多出几道灰扑扑的划痕,束发的系带断成两截,被他蹲下拢在手里,冲纪郁笑道:“小鱼,近来妖族不安生,让你单独待着我不放心。”
细瞧之下,他的嘴角边缘也多出一道浅浅的伤口,此时正渗着新鲜的血珠。
在他脸上并不显得丑,只觉得突兀,像水墨画多沾了一笔朱砂,清朗中透出一些艳色。
纪郁看了,更觉得烦躁,那红艳艳的颜色无比刺眼。
于是便伸出爪子来,用力地、重重地擦了一把,若不是收起了尖锐的指甲,以这一下的力气,白钧非得毁容破相不可。
细碎的血珠附在绒毛上,被狠狠甩去了。
然而又有新的冒出来,像怎么也止不住似的。
这样一来,便让纪郁心底多了几分慌张,下意识放轻力道擦了又擦。
仍旧止不住。
白钧适时地“嘶”了一声,仿佛有些痛到:“小鱼和我回去吧,房间里有药,我看这伤口一直流血不止。”
他仗着纪郁感知不到,暗地里裹了一层妖力在伤口上,瞧着有愈合的趋势便撕扯一下,于是原本细小的伤口不仅不见得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浅淡的铁锈腥气萦绕在鼻尖,右爪被这气味缠住不放。
纪郁眉眼间的燥郁越发浓重。
他在心底骂着蠢狗被人盯上都不知道,一副傻乎乎的蠢相。
人族可就盯着他的血,还非得要精血不可。
至于要去做什么,连纪郁都猜得到又和那劳什子结界有关。
“你低头。”纪郁在他脸侧拍了一下,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不自觉卸了几分力。
白钧乖乖低下脑袋。
狐狸便凑上去舔了舔他的伤口。
温热湿润的触感轻轻柔柔地扫过嘴角。
白钧一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