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尘的字迹苍劲有力,落笔干净利落。梧桐小心地将手指附在黑色的墨水上。顾尘在信中表示他很欣赏梧桐的想法以及才华,想要与他多交流一下,并且询问了梧桐在明晚是否有时间,他会在校外的老酒馆等着他。
梧桐读完一遍还意犹未尽,又将信从上到下读了一遍。
除了署名没有很特别的亲昵的话语,梧桐细细看着。
似乎仅仅只是自己想多了,梧桐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但紧接着梧桐又看到顾尘的话:“我对于你的想法十分感兴趣……”
天呐,他居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兴趣,说实话,他以为自己说的“很美”是最低级的表达了,但顾尘竟然不这样认为。
梧桐的目光落在“不知道你明晚有没有时间,七点到九点,我会在那里等你。”
要去吗?梧桐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一行文字。
如果能有一个像顾尘这样的朋友,对于自己的文学成长是大有裨益的,但是其中的风险呢?梧桐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发生。
每个看似甜蜜的假象后总会有一个恐怖无比的陷阱,它们就像硬币的两面,无法分割。
但是,自己有什么是顾尘所企图的呢?
怀着这样一种想法,晚上七点,梧桐准时踏进那间老酒馆,老旧的霓虹灯在夜影下发着暗淡的荧光。
“一杯啤酒。”梧桐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于是他坐在吧台前,静静等待起来。
酒保即酒吧老板,是个脸上有纹身的矮胖大叔,他将一杯泡沫高高垒起的啤酒放在梧桐面前,看了两眼梧桐的脸对他说:“你朋友在那边的角落等你。”
他似乎认识这个学校所有的学生。
梧桐惊讶地朝老板的指向看去,那是个阴暗的角落,一只在灯光下发着暗淡亮光的黑色皮鞋裸漏在外,梧桐无法判断那人是否是自己要找到人。
恰好此时,那人似乎注意到梧桐的目光,稍稍向前侧身,朝梧桐露出一抹浅笑。
人类是很容易被美貌迷惑的,就像那个大半个身体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只要露出一张梧桐熟悉的脸,勾出一抹不算亲热的微笑,梧桐便会端着巨大的啤酒杯,顶着张太阳花般的笑容走向他。
顾尘笑起来很出乎意料地带着一股孩子气,没有了高高在上的隔离感,使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晚上好。”梧桐将酒杯放在面前,看到顾尘身前放着一只小杯子,酒液是棕色的,是他从没喝过的一种酒。
顾尘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梧桐坐下。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着,梧桐在灯光下小口啜饮着啤酒,而顾尘则翘着腿坐在阴暗中,目光晦暗不明。
金色卷发男孩就这样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个巨大的啤酒杯,两只纯净的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对一切都保持警惕,又好像对世间一切都保持着信任。
顾尘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
半响,顾尘终于开口:“你看上去很害怕我?”
梧桐被戳穿心事一般晃了晃脚,开口道:“只是很巧,我的每件糗事都让你见证了。”
顾尘轻笑了一下,梧桐竭力想要看清他的脸,想要从他脸上再次捕捉到那一丝孩子气。
“你不怎么笑。”梧桐说,他回忆起顾尘在校内孤傲,不苟言笑的样子。
“是你跟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太短。”顾尘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呆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这是什么意思?是在邀请对方来了解自己吗?就像是向陌生人敞开大门?
就好像在说:来我家吧,我会向你介绍我自己,当然,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想要多了解你的人可太多了。”梧桐笑着回答,单单是他认识的,荣桦和符归恨不得能为顾尘做牛做马。
“我允许的不算多。”顾尘说,眼睛在暗处亮的尤其明显。
梧桐的心狂跳起来,他低下头又啜饮了一口啤酒,企图用冰凉的酒液浇灭燥热的火。
我同样也欢迎你来了解我,梧桐在内心说。但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太直白了,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人在兴奋的时候更容易喝醉。
两人在喝下第一杯酒后,渐入佳境,梧桐的脸颊染上红晕,眼神变得迟缓。
他紧紧盯着顾尘的酒杯。
“那个好喝吗?”梧桐慢慢说着,要伸手去够,被顾尘扼住手腕。
“就……就尝一口。”梧桐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抢。
顾尘笑着看眼前的男孩发酒疯,对他说:“你乖乖的,我就给你喝。”
梧桐听话的坐正,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
酒保送上来另外一杯,梧桐仔细对比,确保两杯酒是一样的,然后他像只偷吃油的老鼠一般,低下头喝了一小口。
梧桐的脸皱成一团,“好苦。”他吐着舌头看向顾尘。
顾尘则捏起酒杯一饮而尽。
梧桐在看到顾尘喝酒时的眼神时,酒醒了大半,那个眼神太过直白恐怖,就像是要冲过来,从梧桐身上夺走什么一样。
梧桐感受到了危险,顾尘可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交友的对象。
“也许你该试试往校报里投些文章。”顾尘说。
他的话迅速将梧桐从神游中拉回来,并且鱼钩稳稳当当地挂在了梧桐的脑袋上。
“别开玩笑了,我可以吗?”梧桐讪笑着,他深知自己不过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以他的文笔,上校报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有一个好题目。”顾尘神秘地说,他上身前倾,手臂撑在桌子上。
梧桐被他灯光下啊的灰蓝色眼睛再次吸了进去。
“死亡。”顾尘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淡淡的栀子花香气再次出现。
“说说你对死亡的理解吧。”顾尘躺回椅子靠背。
死亡?梧桐在内心细细思索,他曾经思考过死亡的意义,那时候他的妈妈刚刚去世,死亡带给他的第一个课题是如何在失去一个人的世界里继续活着。
它如影随形,无论你躲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它都会找到你,人们对它的感情是怎样的?恐惧,憎恶,排斥还是忌惮?
梧桐的目光落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他要找一个独特的。
“死亡永垂不朽,”梧桐缓缓开口,“冷酷又迷人。”
梧桐能感受到对面的审视的目光,在一阵沉默过后,顾尘又叫了两杯酒,对梧桐说:“期待你的投稿。”
梧桐观察着顾尘的动作,难道他只是想要自己的稿子?
两人一起走回学校,已经是深夜,没有行人的路上,两个少年并肩走着。
梧桐仔细看着两个影子中间的距离,那太宽,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宽。
冷风缓缓地吹过,梧桐耳边响起打火机的“咔哒”声,薄荷味的烟雾在夜空中飘荡。
他们谁都不想这么早地回到宿舍,于是就在路上放慢了脚步。
这样的机会很少,梧桐期待顾尘可以说些什么,可是顾尘一直不作声。
于是梧桐主动挑起话语,用了最不明智的方式:“你为什么会期待我的投稿?”
他的话成功使顾尘停了下来,顾尘个头很高,卷曲的黑发静静趴在他那苍白的额头上,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眯着,隐藏在烟雾之后。
梧桐这下不得不面对面站在顾尘眼前了。
“我觉得我们也许有相同的看法。”顾尘说,他的烟很快就吸完了,立马续上了一根。
梧桐趴在桌子旁边,对着一张稿纸涂涂画画。
荣桦首先觉察出梧桐的不对劲,梧桐之前一直信奉着先吸收后产出,质变引起量变的学习思路,从没有那么认真地着手书写修改一篇文章。
于是他走过去,问梧桐:“你打算把这篇文章投给谁?”
他以为这是某个课程作业,题目是:死亡掠夺。
“校报。”梧桐闷声回答。
荣桦表现得很是吃惊,他惊讶地问梧桐:“你不是坚持要先投地方报,再投市报,最后投校报吗?”
“顾尘给我的建议,他还帮我想了个主题。”梧桐和盘托出。
“天呐!你们的关系进展那么块?”荣桦眼里的光几乎要变成激光射出来。
“没有,还不知道算不算朋友呢,他这个人挺怪的。”梧桐皱了皱眉,如果他能多笑一些就好多了,梧桐回想起他那张孩子气的笑容来。
“怪?天才嘛,天天挂天边上的人自然没什么人儿气。”荣桦看了眼窗外,“欸,等你俩混熟了帮我给他介绍介绍,我投了四五遍校报了。”
“你这个题目蛮铤而走险的。”荣桦又看了眼梧桐的稿子,评价说。
“什么?”梧桐没听清,等他去问的时候,荣桦已经躺回了床上。
于是他决定问一下荣桦的投稿结果,“你的投稿怎么样?”梧桐问道,他不如荣桦有经验,荣桦的经验是对他来说具有重大价值的。
“还能怎么样,落选后原稿和评价都被寄回来了呗。”荣桦拍了拍自己床头的柜子,里面放着他所有的稿子。
“就这样?”梧桐放下心来,他做事主张沉稳,总会先考虑失败的后果,看来失败也不会怎样。
“对呀,无名小卒,人家都不稀罕你的看法。”荣桦倒在窗上,继续看他的书。
梧桐看向窗外的樱花树,墨绿色的叶子静静垂着,没有一丝微风。
仿佛时间陷入了永久的沉寂,粘稠的日子在此刻陷入停滞。
当晚他对着自己的稿子读了一遍又一遍,用笔不断在上面涂抹修改,直到黑眼圈挂到了脸颊,他得到了自己最满意的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