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和,玛雅除了在我身边照看我,又多了一件事情忙活:她的阿翁经营商队,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每年运往大燕交换丝绸的羊毛,都出自自家的羊群;——玛雅的新工作便是替她阿翁剪羊毛。
她拿好剪刀,背好篮筐,把多吉送到妲吉面前,交代说,“麻烦你了妲吉,我晚饭前回来,小宝就留在这儿。……他今天中午吃了一块糖,下午则万不可再给他吃甜的了。……公主的夹绸外套,我放在柜子里第三层了,待会儿天气冷了,你给公主换上。……”又转过头摸了摸多吉的小脸,说,“阿娘先出去一会儿,你要乖乖的听话,知道不?”
她正要过来和我告辞,妲吉忍不住问,“玛雅姐姐,你们怎么要自己剪羊毛呀?……为什么不雇几个工人呢?”
“雇了的,但是人手还是不够;工钱嘛,总是能省一点是一点;自己干也不累,还能去外面晒晒太阳,散散步,挺好的。”玛雅回头看了看自己背上的篮筐,确保东西都带齐了。
妲吉又问,声音里带了许多单纯的好奇,“都经营商队了,还要在乎这点小钱么?”
妲吉问这些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大部分的外行人都是这样想的,包括我。
玛雅听后笑了笑,又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也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便说,“你们以为经营商队很盈利么?……其实两国之间的贸易税很重的,除掉这些税,到手的净利润并不多;加上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也是一笔开销;而且一年只能来回一两趟。……总的算下来,甚至比不上小本生意赚得多,也就是图一个自由和新鲜罢了,顺道去别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我和妲吉两人听了,都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玛雅又对着我说,“其实剪羊毛也很有趣的,公主每日呆在营帐里,难免会有烦腻的时候,……我还想问问公主呢,下次要不要和我一道,去体验一番……?”
我笑着摇了摇头,委婉地表示拒绝,她就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然后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代国的天气和大燕很不同,这里不仅早晚温差大,还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玛雅出发的时候正风和日丽,阳光和煦,然而她走了不到一刻,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
妲吉把两把椅子都转进帐子里,又给我披上外套,打趣着说,“这雨我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玛雅姐姐估计前脚刚踏进羊圈呢,后脚就得往回赶了。”
确实如她所说,玛雅提前回来了,但是仍比我们料想的要晚一些。
她擎着一把伞,裤脚已经有些打湿了,笑着走过来,和我解释说,“和阿翁在家里聊了一会儿,耽搁了几许时间,顺便把装备也放那儿了。”
多吉见到自己的阿娘回来,忙跑过去牵她的手。
“小宝刚刚有没有听话呀?”
“有!我可乖了!”多吉大声回道。
她又去接了杯茶,喝了两口,搬过一把椅子,坐到我们旁边,把多吉放到她自己的膝盖上。
“刚刚我在阿翁那里,他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纳罕玛雅竟会和我谈起她自己的家常;在我看来,和自己至亲之人之间的体己话,是有些私密性的;而且我和她的阿翁不熟。
玛雅却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继续说,“我阿翁知道我在晟公子这边做事,他跟我说,今天听到消息:晟公子被月织部落的小梁王,针对了。”
“我哥哥?……月织部落?……小梁王又是谁?”
玛雅见我不懂,便一一给我做出了解释。
原来代国是由许多个小部落集合而成的,他们统一在一起,便是为了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周边的各个大国。
其中月织是这些部落中武力最强,人口最多的那个;现任代王先前是原月织部落的老大,被推举成为代王后,月织重新选了首领,便是现在的小梁王。
曾经代王和小梁王不仅在同一个部落,交情也深,可是自从代王离开月织,小梁王逐渐不服代王的管制,隐约有些反意。
玛雅还说,“如今小梁王针对晟公子,恐怕就是知道晟公子受到代王重用,拿他开刀罢。”
平时哥哥几乎不对我说任何朝堂上的事,倘若没有经历上一世,我对这些便可以说是半知不解。
远处的天空闪过一道光亮,接着又响起打雷的声音,雨越下越大了,玛雅问我可要把琴搬过来,她知道我有下雨天弹琴的习惯。
我冲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乱,然而为什么感到紊乱,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熟悉的曲调再次流淌,夹杂着雨声和风声,总是格外有意境。
一曲终了,玛雅坐在旁边说,“公主的琴弹得真好。……只是,好像只听过公主弹这一首,从来没有换过呢。”
我低头看了指尖下这几根琴弦,笑了笑,说,“我只会这一首。”
玛雅似乎很意外,又问,“不是有琴谱么?……公主懂音律,照着谱子弹,很多曲子就都能弹罢……。”
我这时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玳冒了。
自从上次我给他补衣服,他就一直没再过来;说是让我教他弹琴,如今琴拿过来了,曲谱却忘了配套,人也不知哪里去了。
然而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巧,我坐在这边想起玳冒,外面就响起了急落落的脚步声,一声“婧姐姐”喊出口,便知正是他。
玳冒顶着大雨来找我了。
玛雅虽没见过他,妲吉却见过,她帮玳冒把伞收到一边,又给我们端来一壶茶,然后带着玛雅和多吉悄悄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能听到玛雅细声打听玳冒的情况。
“婧姐姐!对不起……说好改天来找你学琴艺的,结果这么久才来。”
他还是这么活泼爽朗,有什么说什么。
人们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是玳冒却让我觉得,他似乎会永远保持纯真。
他的几绺发尾打湿了,肩膀处的衣裳也印有深色的水渍,大概是来得急,没有顾到这些细节。
“没事。外面下着大雨,怎么偏偏今天来了?……其实也不着急,琴总是在这,什么时候学都可以。”我对他笑了笑,又给他递过去一纸手帕,示意他把头发擦一擦。
他接过去,却是先拿着细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说,“婧姐姐,你是不是很喜欢茉莉花呀?……上次衣服上绣的是它,这个手帕上绣的也是它。……。不过,……婧姐姐就和茉莉花一样好看!……”
这话一说完,他的脸上就飞上两抹红,急忙侧过手假装擦头发,显然是这么直白的夸人,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被他害羞的样子逗乐了,也忍不住笑了笑,他就又转过头来看我。
有玳冒在的时候,气氛总是会格外轻松,就算下雨的天气,仿佛也会随时放晴,乌云和阴霾都通通散去,马上就能够出现彩虹似的。一种很欣欣向荣的感觉。
他突然凑近就我,略带委屈地说,“我并不是故意不来找婧姐姐的……。”
“嗯?”我食指点住他的额头,将他一点一点推远,有些承受不住他这样的可爱暴击,开口问。
“都怪我姐姐!她不让我来找你。”
“唔……?这和你姐姐有何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问我姐姐为什么,她也不说。……但是,她说我如果还过来的话,就把我以前攒的那些宝贝全都没收了!……那可是我攒了好几年,从各地收集过来的精巧玩意儿,……里面还有从你们大燕找来的话本子呢。……而且我姐姐这次好像是动真格的,……我就决定先避避风头,谁知道姐姐今天又说可以来找你了,我就马上赶到这啦!”
想不到玳冒小小年纪,大燕话尚且不能够全明白,竟会找大燕的话本子看;而且看他这个样子,似乎还挺喜欢的。
可是他的姐姐为什么不让他来呢?……莫不是哥哥去和代王说了什么?上次哥哥不就说,不让玳冒和我相处么?那么哥哥去和代王说,让别人不要打扰我,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现在又可以过来了,为什么呢?……想不通。
玳冒又说话了,结束了我的思绪,他举着手问,“婧姐姐,这个手帕可以送给我么?”
刚刚他还说有收集东西的习惯,想必要这个手帕也是因为这个罢。
我笑了笑,很慷慨地说,“当然。你喜欢的话,我那里还有。”
“不用不用,这个就够啦!”
他又跟我叙了几句,我便开始教他弹琴,刚弹一遍,玳冒就问,“婧姐姐,这个曲子听起来好难过阿,像最爱的人离开了,被抛弃了似的。……是你自己作的曲么?”
我没想到他虽然不会弹,甚至可能不懂音律,却能轻易听出一首乐曲中蕴含的情感。
不过也对,好的曲谱就是这样:经历过和没经历过的人,只要听到了,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酸甜苦辣;不会做衣服,还不会穿衣服么?
我对玳冒摇了摇头,有些怀念似的,回道,“不是。……是一位故人所作。”
“那个人是一位男子还是女子?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想了想,用很笃定的语气说,“她是一位坚毅果敢的女子,是个不畏强权的人,是敢于探究真相,始终追求正义的人。——是一个好人。”
玳冒也学我一样,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直言说,“虽然听起来和婧姐姐不太一样,但是,婧姐姐也是一个好人!——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