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做事十分周到利索,烧水煮茶,梳妆穿衣,样样在行;她又有多次旅居大燕的经历,服侍起来很符合我的习惯;加之有一个孩子的缘故,全身充满母性,照顾人总是格外耐心体贴。
她在营帐的空地上搭了一个风炉,可以用于烧水,这样一来,妲吉的工作几乎被取代了,退变成忙时替她照顾多吉。
这些时候,我往往就坐在一边,看妲吉举着拨浪鼓逗多吉玩,多吉伸手去够,嘴里同时咿咿呀呀着,有时候用的代语,有时候又蹦出几句大燕话,大概是从他阿娘那里学舌过来的,声音软软糯糯,煞是可爱。
上次哥哥说,等他过两天忙完了,就可以陪我;然而这里说的“两天”,过了半旬也没到;哥哥想必自己也清楚,才会特地让玛雅陪我;不过哥哥确实也会偶有几次,能赶上和我一同用晚膳。
这一天傍晚,加罕叔提来四五个食盒,玛雅便称职地接过来,一一打开,准备布菜;她站在我身后,不等我开口,将我想吃的都夹进了我碗里。
以前我同哥哥两个人用膳时,哥哥也爱帮我夹菜,现在有人代劳了,他仿佛英雄无用武之地似的,把筷子怏怏地收回去。
天气越来越热,桌上有一道冰梨汤,哥哥盛了小半碗,含着笑递给我;可还不等我伸手,玛雅已经将汤接走,放到另一个角落,恭恭敬敬地说,“晟公子,……公主这两天身子欠爽利,不宜吃寒凉的东西。”
哥哥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问我可有不舒服,显然是知道了玛雅的意思;他又重新打了一碗热汤,正要往我这边送,抬起头时,发现我手边已经有一碗一模一样的了,他只能自己喝一口,讪讪地说,“味道不错……。”
过来半晌,哥哥忽然抬头问玛雅,“你和多吉可是吃过了?”
玛雅道,“回公子,还没有。”
我听到此话,忙将嘴里的东西嚼了几口,囫囵地咽下去,道,“正好呢!我让他们和我们一道吃,他们怎么也不肯,只说于理不合,怕惹你不高兴,打扰了我们两个。……哥哥你自己说,是不是无伤大雅,没什么可拘谨的?”
哥哥听完我的话,却是拿起一方手帕,在我嘴角擦了擦,轻笑道,“慢点吃。”然后转过去对玛雅说,“你先下去罢,我让人给你们另开一桌。……下次也不必在一旁候着,这里有我就够了。”
玛雅低头说“是”,然后才退出去了,留下我和哥哥两个人。
“玛雅好像很怕你?”我对哥哥问道,语气有些不解。
在我看来,这一世的哥哥是一个很温雅,很体贴的人;有些方面甚至近乎琐碎。
玛雅和我相处了这些天,我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缘何对哥哥的态度如此恭敬拘谨?
我知道哥哥每晚睡觉前,会召玛雅去他的书房谈话;烛光下,他们两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门上,一坐一站,玛雅垂首侍立,态度就如同刚刚一样恭敬;过不了多时,他们就又都出来。
有一次我问玛雅,“你们在里面谈些什么呢?”她却支支吾吾地,从不肯透露半个字。
现在细细想来,难不成是哥哥在对她训话?可是哥哥有什么好责备她的呢,她又与哥哥不相干,职责不过是照顾我而已……,而且还将我照顾得很好。
哥哥笑了笑,说,“有吗?”
“当然!……你没有察觉吗?”
哥哥摇了摇头,又开始帮我添菜了;刚刚玛雅替我夹的那些,已经被吃完了。
我看着哥哥此时不在意的模样,倒很想问他有没有责备玛雅;然而这种话总像是质问,哥哥一向待我好,因此我怎么也开不了口。
空气中浮现片刻的静默,突然听得哥哥开口说,“今天代王问我,可有心仪的女子?”
我抬起头,发现哥哥正在看我,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而我只是讷讷的,还没从上一个困惑中回过神来。
哥哥便对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这句话很重要。
我于是顺着他问,“那哥哥有吗?”
他顿了一顿,道,“似乎有罢,……如果可以的话。”
这算是什么回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会“似乎有”?后面半句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喜欢一个人还会不可以吗?
我实在不懂。就当哥哥确有喜欢的人罢。
“那个人是咱们大燕国的,还是代国人呢?”
“大燕人。”
“唔……”
我心中暗想,哥哥这次的回答倒挺干脆的,但也有些不好办呐。
首先是距离的问题,现在哥哥在代国,那个人以前或许和哥哥两情相悦,然而天各一方,彼此见不到面,时间一长,还能不能互相记得都两说。
而且哥哥正是适婚的年纪,想必那位女子也是待嫁之时,哥哥短时间内回不去,岂不是白白耽搁了人家?哥哥所说的“如果可以”,莫不是就担心这个?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恐怕还在代王那边:代王之所以会这么问,八成是有了联姻的意思,想让哥哥娶一个代国这边的女人,最好还是代国的公主,和代王有血缘关系,这才放心委以哥哥重任。
前段时间哥哥说,——和代王的合作关系有瓶颈,——正好和此事相互印证。
“婉宁,……婉宁——?”
哥哥将我喊回了神,我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有一丝忐忑。
“在想什么呢?刚才。”
“唔……在想代国哪一位公主和哥哥的年纪正合适……。”
他的表情,从忐忑瞬间变为凝固;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
只听“啪”的一声,哥哥将筷子扑在桌上,那声音虽然不大,却能听出其中的克制,若是用了十分的力道,结果可想而知。
而且哥哥很沉郁,定定地看着我,道,“婉宁就这么想让我娶代国女子吗?”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只是思绪想到了那里,一时脱口说了出来,并没有任何愿景的意思。——哥哥以后想娶哪里人,娶什么样的人,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我叹了一口气,只得挪出老办法,那便是转移话题。我说,“没有。……哥哥刚才说那人是大燕的,我可认识?”
以前我若是有不想说的,即使不用开口,只管沉默,哥哥就能懂得我的意思,顺着我的话说下去;然而这次哥哥却不如我意了,他还是沉默着,看着我,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只好又问,“是李家的千金?……王家?……顾家?……”一连问了几个,都不见他点头。
看着他越来越黑暗的神色,我也有些生气了。——我讨厌这样令人不适的气氛,讨厌看别人脸色说话行事,哪怕这个人是我哥哥。
我拿过桌角那碗冰梨汤,黄白的汁水,微凉的触感;果肉已经有些发黑了,看着没有食欲,然而我还是拿勺子舀了一匙,准备送进嘴里。
哥哥突然泄了气似的,把我的手拉到一边,不让我喝。我也不抬头看他,默默地把手挣脱出来,去拿另一碗。
勺子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哥哥“吱呀”地挪着凳子,坐到了离我更近一步的地方;他再次将我的碗拿走放下,然后捧着我的头,轻轻地向上,想将它抬起来。
可是哥哥越是这么做,我越从凭空中生出一点委屈,同时又觉得自己好没道理,情绪来得好生突然,眼眶也渐渐觉得有些发热。
哥哥对上我的眼睛,彻底地投了降,将我抱进怀里,无奈地说道,“是哥哥的错,我不该说这个。……先吃饭罢。”
不知是不是这次的不愉快,导致我的月事存在感变强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腹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
蜡烛早已经熄灭了,我却迟迟睡不着;哥哥把我揽在怀里,也觉察到我的动静,抬手抚向我的额头,那里是细密的冷汗。
他起身重新将蜡烛点起来,然后用绢帕帮我擦了汗,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肚子疼。
哥哥问我,他该怎么做?
我朦朦胧胧地想: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忍着罢,以前都忍惯了。
哥哥没等到我的回答,转身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到房间,手里拿着一个毛皮水袋,沉沉地垂着,里面灌满了水。
他重新上了床,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将水袋妥贴地放到我的小腹那儿,马上那块地方就暖和了。
“哥哥从哪里拿来这个?”我问。
“我去问了玛雅,她告诉我的。”
“哦……”
“睡罢,……睡着了就好了。”
可是热气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不久我就觉得有些烫了;我伸手想把那个水袋拨走,哥哥却立马阻止了我。
“很烫……,呜,我不想……”
特殊时期,加上又是深夜,我的声音异乎寻常地矫揉了,语调也和平时很不相同。
然而哥哥很坚持,说,“撒娇也不行。……玛雅说你不能冷着,不然肚子还会痛。”他又自己伸手摸了摸那个水袋,补充说,“这也并不烫。”
“一直贴着就会烫嘛——!我不管……”
哥哥许是被我磨的,只得另想办法。他先是将一只手贴水袋上,等那只手暖和了,才转而覆盖到我的小腹处,如此反复着。
“这样呢?……有没有好一点?”
“……嗯。”
蜡烛又被重新熄灭了,沉沉的夜色笼罩了一切,除了哥哥的手有规律地交替着,万物都一动不动。
在这种规律的安抚中,我渐渐感到平静,睡意也一点一点袭来了。
思绪消失殆尽的最后一刻,仿佛是从虚空中凝结出一句话,“我该拿你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梦。
从这一天以后,哥哥果然没有再说起他的情感事件;至于我所想的联姻问题,也并没有发生,似乎有了别的解决方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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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婉宁的特殊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