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潘海林也曾是以笔为戎、雄姿英发的意气书生,也曾是充满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官少年郎。
他想救天下苍生,却发现皇权是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退而求其次想救一县百姓,却发现愚民的心愿根本当不起他的呕心沥血。
十几年前,他潘海林也曾一腔热血,出兵剿匪。他把家产全部添作军费,富家小姐出身的结发妻子亲自织布补贴,不舍昼夜……
他一介文弱亲自上阵,铁甲磨烂了书生的肩。有个匪一刀划了他的背,从左肩到右腰,人差点没救回来,后背至今仍有伤痕。
土匪被官兵围剿,却把气撒到百姓身上,他见过胡山脚下的一排树,每一棵都吊着一个百姓的尸体,头用布袋裹了活活吊死,无人看守等着亲属来收,没有亲属的,便化为吊着的白骨,无人知其人是谁……
这便是做给他看、做给蒲阳百姓军士看的。
府邸前,一干百姓跪地请命。阵亡军士的妻子、受害百姓的亲属冲他扔鸡蛋,咒骂他全家;他自己的妻子站在城楼上泪如雨下,说他再不停手她便一跳了之……
从此他再也不提剿匪二字。
案牍劳形,岁月一刀刀斩断他的孤勇与豪情,世事一点点锉去他的信仰与偏执,一切都不值得。
人生走一遭,天下苍生也罢,一县百姓也罢,有千千万万的人百转轮回着去拯救;但如何活得舒畅,混得开心,却只是自己一个人该关心的事。他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如今仍然这么认为。
他潘海林得过且过半生,无愧于天地良心。
然而终是热血难凉。
但如今有个少年要替他走完他少年没走完的路,何乐而不为?
他要替他守好后方。
他要助他。
潘海林倏地从沉思中抽离出来,神色坚定地抬眸,对身旁的仆人道:“速备马车,我要去城门口。”
雷声与闪电停了,大雨与疾风依旧。雨丝如万条银丝从天空中飘下来,在劲风中穿梭。
真不是一个攻城的好天气,谢凌安望着眼前交战的两军,暗道。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千百支冷箭簌簌射下,箭雨在大地上乱弹。
西疆军与守备军交杂在一起,接着乱箭,一步步靠近东寨的土楼。
东寨土匪显然没有料到西疆军会提前发起进攻,仓促间匆忙应战。密密麻麻的雨丝模糊视线,箭羽沾了水,在漫长的路径中有些许的偏离,更加难以瞄准。
然而土楼外没有屋檐庇护的西疆军的条件更加恶劣。大雨滂沱,头顶冷箭与雨水齐下,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雨水浸软了普通的弓,弓箭手齐齐失去了作用。
在一片混乱间,一群盾牌兵尤其明显地聚在一起,护送一个乌黑的铁箱子缓缓向紧闭的城门靠近。其中有个身材尤为壮硕的少年,看着未及若冠,体格却比旁人大了一圈,格外卖力地推着铁箱。
土楼上的土匪显然注意到了这乌泱泱的一片,立刻想起听闻的谢凌安在西寨的进攻方式,吼道:“那儿!那个铁箱子里肯定是火药!往那儿放箭!”
有时候为了防雨,将士们会把火药包放在一个薄薄的铁箱子里,铁片松松地钉在一起。既保证火药不会被淋湿失效,又确保其从内爆炸时能轻松崩开铁片。
漫天遍地的箭雨骤然倾斜,密密匝匝地向铁箱子这儿倾泻下来。铛铛之声不绝,不少冷箭铿锵有力地钉在铁箱子上,箭尾直晃。但身旁的盾牌兵好像并没有斜身去护铁箱子的意思,将铁箱子明晃晃地暴露在箭雨之下,不知是不是对铁箱的承受能力充满了信心。
谢凌安站在外围,冷眼旁观着盾牌兵阵缓步挪向城门,手不自觉地搭在秋霜剑的剑柄上。乱箭之中,兵阵终于挪到城门下,再往前推一步,便可点燃火药。
谢凌安抬眸,见土楼上一点点冒出来几个圆圆的黑影。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在那几重黑影上,果然是几个巨大的石块!
那石块被推上土墙,倏地径直落下,重重砸在铁箱上。周围的盾牌兵似有预见似的毫不留情地避开,那铁箱一瞬间被砸扁在地,散架变形得不成样子,任由雨水从随处可见的裂缝里钻进去。
土楼上爆发出一阵欢呼雀跃的呼声,倏地松了一口气,互相庆祝着一招致命,毁了敌人最重要的火药。只要城门不开,任凭敌人再怎么猖狂,他们也攻不进来。
箭雨一时间变得稀稀落落,绵软无力。土楼前进攻的西疆军似乎也一下子失去了斗志,疲软地停滞在原地。楼上一片欢腾之中,有一个眼尖的小土匪忽然瞥见底下有个少年似有动作,他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定睛看了看。
那个壮硕的少年士兵原是护送铁箱的,他高大挺拔,一身甲胄遮得密不透风。他一只手解开了铁衣的扣子,忽然他掩在铁衣下的另一只手中似有火光闪动,一只火折子若隐若现,悄然靠近一条细细长长的黑线。少年士兵的动作做得隐蔽,似乎不想让别人发现。
小土匪眯了眼,艰难地识别着士兵手底下的动作。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倏地惨败。那细长的黑线不是别的,是一根导火线!
这种时刻,除了火药包,还能有什么导火线?小土匪脑子嗡的一声,反映迅速,高声尖叫道:“那个人!那个人身上有火药!快点放箭,放箭!别让他靠近城门!”
众土匪迅速回过神来,惊恐地趴到窗边。原来那铁箱根本就是障眼法!真正的火药藏在这少年的铁甲里,这才让他看起来格外壮硕!
那少年士兵已经点燃了导火线,火星迅速蹿向铁衣。他正迅疾地脱掉沉重的铁甲,想要使劲把铁甲扔向城门,趁着雨点与土匪都来不及反应,就迅速炸掉城门。
身旁的其他士兵迅疾地后撤,心照不宣地远离爆炸点,屏气凝神,等待着下一瞬惊天的爆炸声响。
然而,爆炸声还没响起,只听“咻”的一声响,一支铁箭深深地穿过少年士兵的铁衣,钉进了他的左肩膀里。少年剧烈一颤,手上脱衣的动作忍不住一顿,忽觉天昏地暗,额上瞬间冒出层层冷汗。他咬牙忍着剧痛睁开眼睛,见那支铁箭牢牢地钉在铁甲里,箭头深深嵌进肉里。
谢凌安遥遥望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导火线上的火焰就要燃到底端,在疾风和飘飞的雨点中忽明忽暗。若少年拔箭再脱衣,纵使他受伤的肩膀不会减慢他的动作,也不可能在点燃火药包之前把火药包扔到城门上。按照原本的计划,为了尽量延迟土匪发现的时间,少年士兵必须在悄悄点燃火药后迅速脱衣将它扔出去,前后不过须臾,根本没有余地耽搁!
那少年士兵也迅速意识到了如今的情形,心骤然狂跳起来。他的大脑在剧痛的刺激下飞速转动,却来不及细想其他应对的措施。他的眼中血丝遍布,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扇近在咫尺的城门,屏着呼吸。
导火线上的火焰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眼看着就要逼近末端,“咻咻”声响,耳畔又开始响起了密集的箭矢声响。电光火石时间,少年士兵心一横,将脱了一半的铁衣迅速往回一拢,如蛟龙一般腾跃而起,跨步冲向城门。
箭矢乱飞,几支强劲的冷箭倏地射中飞奔的少年,那少年兵士忍不住全身战栗。旁边的西疆军瞪大了眼,心提到喉咙口,紧紧攥着手里的刀刃。
只见那少年倾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哐”一声撞在城门上的一瞬间,一声惊天震地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将士们本能地抱头蹲下,楼上的箭雨一时停歇,甚至连肆虐的暴雨一瞬间都忘了落下。
浓浓黑烟滚起,露出被炸得只剩下残骸碎片的城门一角,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早已无处追寻。
谢凌安手中攥紧了秋霜剑,心弦微震,目光所及之处,城门洞开。
接下来,是他的战场。
下一瞬,他目光一凛,随即展露出凌厉的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城破的方向。他倏地抽出秋霜剑,扬手挥刀,在天地间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
“杀——”
“杀——”刹那间,如虎啸风驰,山林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排山倒海似的脚步声奔涌向浓烟深处,大地似都在晃动,气势汹汹,势在必得。
与此同时,蒲阳县城门口走进三个身影。
三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向城门口的兵士出示了腰牌。他们刚迈进城内,收紧马缰准备疾驰,忽然旁边迎上来一张堆满笑容的脸。
三个太监倏地勒马,扭头看着这身着官服的老头,呵到:“何人?”
潘海林赔笑道:“在下蒲阳城知县潘海林,不知公公们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为首的大太监蹙眉,朗声道:“原来是潘大人,我等失敬。只是我等奉皇命一路疾驰至此,并未派人事先通知不知大人是如何知晓,并在此等候的?”
潘海林乐呵呵笑着,仿佛不在意地道:“公公大驾,在下身为蒲阳知县,自然得时时刻刻恭候,时时刻刻看着宫里的意思办差,可不能怠慢了各位公公不是?”
潘海林一番奉承,宫里各个人精似的太监怎么会听不出来。但他们今日的目标另有其人,遂不欲与潘海林争辩。为首的太监收紧缰绳,道:“潘大人恕罪,我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潘海林忙拦下,道:“公公莫急,在下自然知晓公公前来必有要事,绝不敢耽搁。只是公公长途奔袭辛苦,又人生地不熟,若是公公和在说说您要找什么人,到哪里去,在下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为首的太监转念一想,潘海林知县的身份或许确实能帮上忙,遂道:“我等奉皇命来寻睿亲王谢凌安,潘大人可知他在何处?”
潘海林瞬间开怀大笑,道:“哎呀公公你可算是问对人了!可太巧了,睿亲王刚刚还在我府上喝茶呢!这混小子方才还说想要打雀牌,诶呦,他前日输在我这儿的那十两银子都还没捞回来呢,这会儿又来讨霉头,真是心宽,心宽哟——”
为首的太监见潘海林与谢凌安如此熟络,面露喜色:“那王爷如今可还在潘大人富府上?”
潘海林道:“在啊,肯定在啊!这混小子还没玩上雀牌,心里指定痒得慌。这会儿肯定还在我府上哩!”
为首的太监道:“那就劳烦潘大人带路了。”
潘海林皱纹都快笑得多了几根,道:“没问题没问题!公公们随我来!”
东寨土楼内,是乌央乌央一片身着灰铠甲的土匪,正怒目圆睁地盯着城闯入的敌人,混杂着愤怒、恐惧与兴奋。
战鼓响,号角鸣。漫天大雨似被这汹汹气势震慑,稍收敛了肆虐。
城内喊杀声四起,谢凌安冲锋在阵前,手起刀落,刃下似秋霜般寒气逼人。刀刃相击的刺耳声响充满了土楼,震天的声浪中夹杂着哭喊惨嚎声,四下肃杀。
电光火石间,谢凌安用余光瞟过高处,见土楼共有四层。他来不及细看,心下估计约莫弓箭手在三楼,指挥的头领很有可能在三四层间。
地面上的土匪太多,密密麻麻根本没有尽头,与他们纠缠会消耗太多体力。谢凌安根本没有恋战,笔直地杀开一条血路,直奔踏道口。西疆军紧随其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踏道窄小,光线昏暗,进入后震天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一些。踏道竟然无人埋伏,谢凌安快步迈上阶梯,行至拐角时身形倏地一顿,见拐角墙上映出的阴影忽然一闪,下一瞬眼前一个面目狰狞的土匪倏地蹦了出来,挥着砍刀直直向谢凌安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