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清晨土匪房中又传出暴怒的声响。
来送信的西疆士兵在土楼前等了半晌,没有带回投降书。
五月初七,最后三天。
清晨土匪房中的怒吼式微,焦躁不安的踱步声渐响。
送信的西疆士兵无聊地与门口的土匪攀谈起来,发现他们竟是老乡,欢天喜地地空手而归。
五月初八,最后两天。
清晨土楼内传出阵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谢凌安还是愈加加紧操练起来。
紧张的氛围在胡山悄悄弥散。
五月初九,最后一天。
清晨土楼上下“叮叮铮铮”的声音不绝于耳。
西疆军营里如火如荼地练兵。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五月初十,清晨。
对打仗来说,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日子。瓢泼大雨猛烈地敲打着帐顶,噼噼啪啪在天地间乱响。黑沉沉的天幕仿佛要崩塌下来,闪电的白光在远近间乱窜,清脆的霹雳声震耳欲聋。天幕压得清晨的太阳抬不起头,昏暗间只觉一片湿寒之气,卷着斜风飕飕钻进衣袖里。
谢凌安腰间隐隐作痛,似有蝼蚁噬骨,绵绵密密地酸疼。雷雨天是他最怕的天气,阴湿骤冷常让他的腰伤发作,疼得直不起腰。他的额上渐渐冒出层层薄汗,默不作声。除了钱昭,他不想让此地的任何人知道他最致命的弱点。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忍着。
然而,有其他事比陈年旧疾更加牵动谢凌安的心绪。谢凌安眉头紧锁,心急火燎地望了望西疆的方向,还有没有看到想见到的身影。
最后的五千大军还是没来。
前几日,寒英见缝插针地将辎重与五千西疆军迅速调出来,但至最后五千大军时,陆保坤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寒英,斥责他西疆戒备松懈将酿大祸,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调兵。
按照寒英昨日的来信,最晚今日午后,五千大军必到。
于是谢凌安与严翊川在每日通信的信笺中说定,今日午后,二人分别自东西两方向夹击土匪的东寨与大营。
谢凌安还是有些焦心,伴随着腰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总觉得有些不安。
雨珠仍在密密麻麻地倾洒,在地面上腾起朦朦胧胧的水雾。按照惯例,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注),军队打仗向来会心照不宣地避开阴雨天。谢凌安心下盘算着,一时难以决断。
猛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钱昭踏着泥水急匆匆地跑上前,手上拿着一根束带,神色不妙:“王爷,来了!”
谢凌安心倏地一紧,莫不是土匪主动出击下山来打了?忙问道:“什么来了?”
钱昭喘着气道:“就是上次你派到蒲阳城外驿站的那几个人,回来说有两三个宫里来的太监今晨天没亮就到了驿站,看着像是日夜兼程地赶,而且就是往咱们这个方向来的。”
谢凌安心跳骤然猛烈起来,一把抓着钱昭的手腕问道:“他们现在人呢?”
钱昭说:“还在驿站,听说他们点了几个小菜,估计用完膳稍作休整就要上路。那小兵看到便马上快马加鞭地回来报了。”
谢凌安感到周身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腰上的疼痛倏地骤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皱紧了眉头。
钱昭见谢凌安神色有异,赶紧把束带塞到谢凌安手里。这条束带外侧看与普通束带无意,由玉带钩系着,只是稍宽些,有些没叠放好压出的褶皱。但其内侧加了一层绢丝,束在腰上尤其保暖。
“赶紧系上,”钱昭熟练地替谢凌安解了腰带,把绢丝束带系上,神色关心地道,“有没有好点,没那么凉了吧?”
谢凌安脑子里飞速转动,身上任钱昭摆布。这个时候宫里来人,只有可能是带着禁止剿匪的旨意。按这个速度,宫里的人午时左右便能到,他们若不赶在宣旨的公公到之前出兵,便会彻底失去出兵的可能,前功尽弃。
不行,绝对不行。
他必须提前出兵。
但他没有足够的兵!
谢凌安眼神一凛,语气坚定地对钱昭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钱昭一顿,面色担忧地道:“你要去哪儿?我替你去。你今日能不骑马就别骑马。”
谢凌安目光坚定,神色匆匆,催促道:“别废话,此事只能我去。快去,要来不及了!”
雨势稍小,街巷上,房顶上,溅起朦朦胧胧的白雾。谢凌安身着玉针蓑,一骑超尘逐电,向山下蒲阳城知县府邸奔去。
到了府邸,谢凌安直往里头冲去,府里的人面面相觑,不敢拦他。谢凌安刚跨进大堂,正撞上议完事的潘海林。潘海林一脸惊愕,不明白这个瘟神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里,道:“王爷......你今天不是应该在.......”
“应该在山上打土匪,你没错,”谢凌安急匆匆地打断他,“潘大人,我要你帮忙。”
潘海林一脸惊恐:“这时候我一个老头能帮上什么忙?”
谢凌安喘着气,道:“借我五千蒲阳城守备军。”
潘海林不可置信:“王爷你疯了?”
谢凌安直勾勾地盯着潘海林,目光中似有熊熊的火光滔天,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就要坍塌的天际。他握住潘海林的手腕,道:“潘大人!宫里来的公公已经到了蒲阳县外,带着禁止剿匪的旨意,午时便能到这儿阻止我们出兵。西疆军营里有陆保坤刺史挡着,寒英的五千大军最快也要今日午后到。再不出兵,就来不及了!”
潘海林听得心一下紧锁,似有冰凉的蛇爬上脊背,道:“那就出兵啊!你们这些日子前前后后调了那么多兵,还不够吗?”
谢凌安急匆匆地道:“我们如今只有一万兵力,若要正面打掉土匪最强的两个寨子,根本不够!潘大人,只有你能救西疆军,只有你能救蒲阳的百姓了!”
潘海林的心提到嗓子眼,骤然出兵风险太大,更何况明目张胆地和宫里的意思对着干,一旦有什么变故,他潘海林受得住吗!潘海林面色犹豫,仓皇道:“这这这......王爷!不是我不救,是我这蒲阳城守备军从未和西疆军一同训练过,也未准备过攻打土匪!如今骤然点兵,仓皇应战,只会给王爷拖后腿,实在是担不起这临危受命的责任啊!”
谢凌安额冒冷汗,道:“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莫再推三挡四了!蒲阳守备军不用准备个七天七夜,只要都长了耳朵,听我号令便是!更何况,多少仗不是敌人打到你家门口你立马得应战,难道还要站在城楼上说我们守备军没准备好你先别来吗?你当是小姑娘出嫁呢?”
潘海林一时语塞,谢凌安接着道,语气强硬:“潘大人,如今你与西疆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就是不想出兵也得出!你我联手,便是西疆军协助周边地域管理治安,这本就是你我分内之事,宫里顶多治你未及时呈报的罪。但若潘大人决意不出兵,我必毫不留情!单凭你多年未上报匪患这一点,我便能到我父皇面前呈报蒲阳县知县官匪勾结,鱼肉百姓,数十年如此!潘大人,这样的罪,你顶得住吗?”
潘海林止不住地颤栗,恐惧侵袭了他的全身,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他潘海林一生为民,勤勤恳恳,虽保守迂腐无大作为,却也实实在在无愧于百姓。如今他快六十的人,眼看着就能解甲归田,守着一方小院与妻妾共享天伦之乐,竟被冠以“官匪勾结,鱼肉百姓”这么大的罪名!这叫他如何能忍!
潘海林怒道:“我为官四十余载从未伤民分毫!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谢凌安见潘海林有所触动,心急如焚地瞥了一眼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时间在迅速流逝,宣旨的公公如今或许已经上马疾驰。谢凌安忙道:“不是我怎么敢,而是此事就算我不做,也必然有人做!我上次来的时候说了那些话,潘大人聪明如斯,不会不明白原来宫里有人为你遮掩伪装着这数十年账目上的痕迹,只是你从来都懒得去管人家为什么帮你!但如今宫里摆明了有人要保胡山土匪,你觉得他会再默默为你擦屁股扛下这欺君之罪,还是干脆利落地把你抛出去作众人的靶子?潘大人,你可连宫里为你一手遮天的人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啊!”
潘海林瞳孔紧缩,惊恐道:“所以......所以是宫里有人和土匪勾结?而我之前不上报,正好让他们顺水推舟了?”
谢凌安忙接话道:“你终于想明白了潘大人!要是如今你我再不联手,要是今天我们拿不下剿灭匪患的功劳,你之后只有死路一条!我是皇子,父皇不会杀我,顶多被削珠降位,我都不在乎。但大人您不一样,您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临了却要背上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落得遗臭万年的结局!大人,您甘心吗?”
潘海林心弦震动,心中感到无尽的悲凉与无奈。他潘海林此生最后一次调兵剿匪,竟不是为了还黎民百姓十几年前就该还的安定,而是为了在强权下自保。可悲可笑。
谢凌安见潘海林眼底原先那抹坚定的敌意依然消散,流露出的是无尽的凄凉与心酸,便猜着几分。他语气柔和下来,恳切地道:“我知大人素来爱民如子,十几年前也曾出兵剿匪。此次剿匪,虽然大人嘴上不说,但我知大人心里是盼着念着我们能成功,还百姓一片安定,这才处处相帮。我遇见大人之后,大人虽常常与我唱反调,但我知此皆非大人本意,只是曾经被伤了心,如今不敢出兵而已。但大人,此番你并非孤军奋战,有我们西疆军在,胡山就没有匪寇的容身之地!蒲阳城百姓就没有担惊受怕的道理!更无人会辱你清名!潘大人,你只消为我们守好后方,我必能还蒲阳百姓安泰和乐,正大人清正恤民之名!”
谢凌安言语温柔,潘海林的眼里不禁腾起一层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止不住全身的战栗,半晌,才声音颤抖着,似艰难而又笃定地下了决心,道:“兵,我调。我潘海林为王爷守好后方,西疆军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剿灭那帮贼寇!王爷,蒲阳县百姓的安定,就交给你了!”
谢凌安大松一口气,顿觉这才是一城知县该有的风范,或许本就是他原有的模样。他仰头望天,黑沉沉的天幕后面的太阳泛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已经爬上半空。
谢凌安腰间传来绵绵密密地疼,原先被绢丝腰带一时缓解的痛楚被骑马颠簸后更加强烈的疼痛替代。然而他顾不上腰疼,只讨了杯茶,便匆匆赶去守备军军营,调兵赶往胡山。
潘海林看着谢凌安步履匆匆的背影,强烈刺激下涌上来的情绪渐渐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