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祈月吹熄花灯的烛火,将它挂在壁橱上。郭守燕替她打了热水让她洗漱,初来南方时,韩祈月根本没想到江南的冬季也会那么冷,一到了晚上北风彻夜地刮,吹得窗棱吱呀呀响。
她接过郭守燕绞好的面巾擦了擦脸,又刷了牙,回头看见他置了两个洗脚盆,抬头问韩祈月道:“洗漱完了?”
韩祈月点点头。
郭守燕上前将洗脸水倒进两个盆子里,又提着水壶加热水。他向韩祈月招招手:“来,试试温度。”
韩祈月坐到床沿上,想脱鞋袜却犹豫了一瞬,她望了一眼郭守燕,思索再三还是将袜子褪了下来。
因常年习武的缘故,韩祈月并没有裹足,双足舒展甚至右脚脚面还有一圈狰狞的疤痕。
她看着郭守燕脸上的神色,只见他蹲了下来抓着韩祈月的右脚踝放在自己膝上,抬头问道:“这疤是怎么回事?”
韩祈月回答得含糊:“小时候常在山林里面野,有一次遇见了一只大虫,跑得时候不小心被树枝扎了个对穿。现在这疤已经消下去好多了,以前还要可怕呢。”
郭守燕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摩挲那道疤,韩祈月有些痒,缩了缩脚放进水盆里:“现在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郭守燕抿了抿唇,将手伸进水盆里,吓得韩祈月连忙抬脚:“你做什么?”
郭守燕噙着笑,轻轻地攥着她的脚拉了拉:“放下来,我帮你洗。”
韩祈月要去拂他的手,却被他捉住:“听话。”
郭守燕笑着将她的双脚浸入热水中,一点点摩挲着。他柔声问道:“祈月,你曾经是什么样子的,能和我讲讲吗?习武、读书、游于乡野,我都想听。”
韩祈月感受着郭守燕的大手在她的足上游走,有时又搓揉着脚踝小腿,让她羞涩难当,不知是脚痒还是心痒。她清了清嗓子:“我小时候可坏,都不听我父亲的话,父亲让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你不会喜欢听的。”
“我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韩祈月轻轻一笑:“我母亲早逝,五岁之前我是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五岁那年父亲有了军职,就将我接去了密州。是以我从小在军营长大,舞刀弄枪,揭瓦骂街……”她声音变小,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都会。父亲倒是希望我像寻常闺秀一般,读点书,识点理,长大后就找个靠谱一点的人家嫁了。我被送到秦娘子家中去读书,我就是这样同她相识的。
“可是书没读几天我就跑了,我本以为夫子会教我们礼仪经纶,可没想到并不是,而是什么……《女诫》、《女训》,听得我差点同夫子当堂吵起来。经此一事,父亲也就不让去读书了,而是教我在军营里练功夫。我父亲说,人生在世,总得有一技傍身,我既然读不进去书,好好习武也是可以的。”
“然后呢?”
“然后……”韩祈月偷偷瞧了一眼郭守燕的神色,“我十三岁那年,赵伋来密州了。”
“……这段略过。”
韩祈月偷偷一笑:“剩下的你就都知道啦。”
郭守燕皱着眉头抬头:“难道你剩下的五年除了赵伋以外就没别的好讲了吗?”
韩祈月无辜:“我十六岁与他定亲,他离开后的那两年密州战事频发,我就在伤兵营里帮帮忙,这些你都知道的。”
郭守燕负气地哀叹一声,拿过帕子将她的脚擦干净,又撩起裤腿自己洗了起来。
韩祈月倒了水钻进了被窝,靠在墙上看着郭守燕的背影:“我都忘记问你了。伯父伯母知道我身世后……有说什么吗?”
郭守燕收拾完也爬上了床,二人隔着矮矮的书本闲话:“我爹娘没说什么,就是觉得一定得把你藏好了。话说回来,我还没告诉他们我又遇见你了。”
韩祈月低下头,绞着手指:“那秦媛媛的事……”
“对,这事还要问你呢,你还记得你把秦娘子葬在何处吗?是在金人地界还是宋人地界?我们移棺……可妥当?”
韩祈月摇摇头:“那地方已是金人管辖,不过我将她葬得隐蔽,希望不会被人发现,扰了清静。”她沉默一瞬,“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对不住她……若日后回了明州,我们在清净观给她立个牌位吧。”
郭守燕应声点头。
韩祈月今日玩闹尽兴,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明早武科,早些安歇吧。”她吹熄了烛火,睡进了被窝。可郭守燕却还坐着,韩祈月有些迷糊地开口:“你怎么还不睡?”
郭守燕探身凑近:“我还有一个问题。”
韩祈月叹气:“今晚怎么那么多问题?”
“惠懿和陆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韩祈月闻言一笑:“我不知道,但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郭守燕又是惊奇又是感慨,今夜太多的惊喜,让他兴奋地有些睡不着觉。他转头看见韩祈月闭眼侧卧,长睫轻颤,呼吸绵长,心里柔软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眼睛,只觉着冬夜也不复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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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武科来了个跛子,外围的学子们议论纷纷,只见张先瞧了那人一眼,咳嗽一声,朗声道:“这位是殿前副都指挥使陈序言,陈将军。受命前来考察学子功课,你们可得给我好好练!听见没有!”
“是!”学子们整装待发,各个束冠窄袖,精神抖擞。
张先与陈序言站在一边,远看去,你那张先比陈序言黑不少,身量也甚是魁梧,许是跛脚的缘故,张先比陈序言高出半个头。虽说都是行伍出身,可二人相较之下却又大相径庭。
学生们被一个个叫上去练枪,站在后排的人就开始聊起了天:“殿前指挥使怎么是个跛子?这能保护官家安危吗?”
“你懂什么?他是传信有功,被惠宰辅提拔上去的。”
“哦——这样啊……”说话的那几人纷纷看向站在一旁的惠懿,又巡视了四周,“欸,今日赵公子和郭公子怎的没来?”
“是啊,我还想看赵公子和那跛子切磋呢。”
“那我觉着这姓陈的可打不过赵公子。”
“嗯,英雄所见略同。”
议论的人多了,声音便也传到了张先和陈序言耳朵里。张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好歹是上头派下来的人,这群学生也实在是不给面子。他笑着同陈序言赔了个不是,正要走过去好好教训那几个兔崽子,却被陈序言一把拦住。
“他们说的那个赵公子,是谁?”
张先回答:“叫赵亓越,功夫了得,是这批学生当中,最厉害的一个。说来也是巧,他祖上曾在密州当兵,也是因为这个才蒙得庇荫,前来万松书院读书的。”
“密州从军?”陈序言提起兴趣,“今日为何不来?那个姓郭的呢?又是谁?”
“那位郭公子是明州知府第二子,他们二人是远方兄弟又是舍友,冬日天气变化多端,相继染病发热,就请假了。”
陈序言听罢,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如今这年轻人的身体,确实要好好历练历练了。”
今早郭守燕与韩祈月正准备出门,却从隔壁听来大内要来人的消息,一打听竟是殿前副都指挥使陈序言,韩祈月与他相熟,即使是女扮男装,那人必定也认得出来她,便只好请了病假去陆悠鸣地方躲一阵子。
韩祈月怕郭守燕被问话露馅儿,便也拉着他一起躲。
二人先去药房随便抓了点药,又在院子里摆出煎药的模样,房门紧闭。郭守燕从外打听了一圈,回房跟韩祈月通风报信——
“是惠宰辅派来的,说让他这个指挥使指导书院教学,好好传道受业,怕是要待上一月余。
“我方才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下课了,他们见着我就跟我笑那人的模样,还说他武功奇差,也不知道是如何当上的殿前指挥使。”
“我怕那群人诓我,又去问了惠懿,谁承想惠懿也这么说。他还说实在是不懂他父亲,为何要将这样的一个草包放在官家面前,简直就是尸位素餐。”
韩祈月又急忙问道:“你没碰见他吧?”
“没,我溜得快!”
“若是要待月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如何是好?”韩祈月在房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惠卿让陈序言来万松书院授课……可他,他的功夫并不厉害啊,而且此前在军中我与他接触,发现他大字也不识几个。惠卿这摆明就是让他来出丑的啊。”
郭守燕瞧着韩祈月纳闷的模样,欲言又止,韩祈月瞥见他的神情,便走过去盯着他:“还有什么事?”
郭守燕显然不行回答,却又觉得隐瞒不妥,含糊说道:“我听悠鹂说……过几天还有人要来。”
“嘶——最近怎的那么热闹?也没过年呀。还有谁要来?”
郭守燕瘪瘪嘴,有些不乐意,他看着韩祈月道:“明王殿下,赵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