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
正值正月,年节的喜庆热闹氛围还未散去,家家户户屋檐下还挂着红艳的灯笼。本已渐渐转暖的天气,突然冬寒倒至,大雪突降,上京城空中撒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
正是该熟睡的时辰,明义侯府内却灯火通明,下人们行色匆匆,神色张皇。一个下人端着滚烫的水,急匆匆往主院走去,经过小道时,不慎踩到一处结冰脚步一滑,人一扑,滚烫的水连着盆一起跌落在地。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起身就去捡盆,再打热水回来时,耽误了不少时间。回到院子时就见到雪地里站着一人,披着雪白的白狐斗篷,三千青丝披在肩上,发髻上都飘了雪。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女子从他身边走过,直直朝雪地里的人去。
“姑娘,您怎么在此处。这天上还下着雨,侯爷还病着,若您也病了可怎么办。”
孟九安缓缓转身,眉头紧锁不展,满脸忧思。
“几位太医可都到了?”
莫言扶着孟九安。
“都到了。都在里头了。”
莫言扶着孟九安走了一步,看端着热水的下人还愣住原地,呵斥道:“发什么呆,还不把水送进去?”
下人这才回过神,匆匆往屋里走去。
莫言蹙了蹙眉:“也不知道陈嬷嬷这挑的什么人?”
莫言扶着孟九安进屋,刚推开门热气迎面扑来,驱除了她一身的寒意。屋子里几个人或坐或立,姿态不一,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的山羊胡。
看似普通的几人,都是太医院里德高望重的太医,如今正过着年,他们本该在休假。却深夜出府替人看诊,还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人一起。整个上京城,能不让太医们如此上心的,除了皇帝和皇后也这明义侯府了。寻常勋贵能同时请到两位都是极难的事。
可明义侯府在遍地勋贵的上京城并不是极有权势的人家。明义侯府原是孟家,本只是凉州的商贾人家而已。能鱼跃龙门,得到爵位,全靠当时的孟当家有慧眼,有魄力。跟随了当时还是在凉州间府的秦王。
先皇病重,太子未立,五王为争夺皇位掀起血雨腥风。最终,明丰帝在各兄弟之中厮杀出来并得了皇位。明丰帝登基后对各功臣都进行了封赏。唯独只有孟家他思索了许久。只因孟家当家夫妇为了明丰帝的大业,填进全部身家不说,二人更是为明义帝和皇后双双丧命,留下一双年纪尚幼的儿女。
思索了许久明丰帝赐孟家世袭罔替的明义侯府爵位。尚在襁褓中的稚子也就成了朝中年纪最小的侯爷。
只不过这明义侯因为他母亲怀他时,为了替同在孕中的皇后打掩护,换了衣裳,遭贼人所掳,救回来时早已奄奄一息,拼着最后一口气早产诞下孩子便咽了气,这也使得明义侯自出生后就体质孱弱,若不是明义侯府有钱财,能寻到最好的药材,又有太医看顾,这才惊险想法。
这一个冬季,这小侯爷难得没病。太医和孟九安刚松口气,突来的一场大雪,他又高热不退。太医是来了一个又一个。
太医们正围在桌边,讨论方子。看到有人来,纷纷回头。
“孟姑娘。”
面对一次次将自己阿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太医,孟九安自是感激,她鞠身行了个大礼。
“此番谢过诸位大人,这两日辛苦了,九安心中感激不尽。”
这可是见皇上都不用行礼的主,太医们哪敢受礼。
“孟姑娘言重了,侯爷刚喝了药,也扎了针,眼下还清醒着,姑娘这会可以去见见侯爷,一会药效上来,只怕侯爷就睡了。”
孟九安听到自己弟弟醒来,心中一喜,淡淡一笑,吩咐莫言。
“莫言,把我给各大人准备的节礼拿来。大人们在府上这两日,想必家里人也挂心。我让人备了节礼,本想亲自送到府上给府上的夫人小姐。可巧,几位大人今日回府,那我也偷个懒,大人们帮我顺带回府吧。”
这正值年关,整日不归家,一般府上难免会有怨言,这大过年也不得清静。但如果要是来这明义侯府,家中的夫人一百个愿意。因为明义侯府每次过节都不会忘了给他们这些官位不高的太医府上备一份节礼,而且每次节礼都颇得府上的夫人心意。夫人开心了,太医们的日子也轻松了。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才刚及笄的孟家女郎操持的。
留下莫言,孟九安掀开厚重的门帘往卧房走去。卧房内只点了两盏小灯,隐隐的光亮照在床榻上,床榻上的人转眼看来,一双眼眸发亮。
“阿姐,你来啦。”
孟九安拾步上前,走到床榻旁坐下,抬手探了探床榻上人的额间。没有之前烫了。
心上的忧思褪去,随即而来的是恼怒。原本贴在额头的手掌收拢,只剩一根手指,戳了戳那还温热的额头。
“平日里的稳重都去哪了,这么大雪的天气。还敢跑到院子里去。不知道你身子底子如何吗?”
孟乐山已经十岁了,在外人面前板着脸一本正经,在自己阿姐面前却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看一向疼爱自己的姐姐难得板了脸,他也有些慌神。
“阿姐,我知道错了。我只是听陈嬷嬷说,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每年这时候,都会带阿姐堆雪人。所以我也想给阿姐堆一个。”
孟乐山越说越没底气,一双明亮的眼眸也渐渐黯淡。
孟九安也一怔,没想到竟是这般缘由,她目光放柔,抚了抚孟乐山的头。
“爹娘堆雪人的物件阿姐都还留着,等你好了,阿姐带你一起堆。雪人的红鼻子是阿爹拿木头削的,点了红漆,那帽子是阿娘亲手缝的,用了……”
孟九安一字一句描述着,孟乐山难得听到他阿姐说自己爹娘的事,本听得认真,可到底生着病又喝了药,没多久就眼皮沉重,在自己阿姐轻柔的声音下沉沉睡去。
孟九安看着熟睡的弟弟,试图从他的眉眼里看出一些阿爹阿娘的模样,阿爹阿娘走的时候,她也才六岁而已。本就年幼,十年过去,她早就记忆模糊,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可她最起码见过阿爹阿娘,不像她阿弟,生出了便没了父母。因此,孟九安对阿弟也格外疼惜些。
将房里的灯又灭了一盏,孟九安出门,太医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莫言候在门外,看到她出门就迎了上来。
“回房吧,把陈嬷嬷叫来。”
孟乐山病了,孟九安也跟着熬了两日未眠,把脸上的妆卸去后,眼底的青紫在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
换上一身柔软的寝衣,孟九安靠在软榻上翻着账册,明义侯府家大业大,宫里又时不时赏下赏赐,偌大的家业每日需她过目的账目也不少。
陈嬷嬷来得很快,且笑容满面来。朝着孟九安行了礼就说道:
“姑娘,侯爷醒来,这可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这两日老奴日日在佛前祈福,就盼着侯爷可以早日醒来。改日老奴便和曾家太太去国清寺烧香还愿。”
陈嬷嬷自顾自说着,没看到榻上的人眉眼越来越凛冽。说了许久,见没人回应她,才抬眼一瞧。却见孟九安正挑着眉看她,神情淡漠,脸上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她顿时心里一咯噔,跪下身去。
“姑娘,可是老奴做错了什么?”
孟九安看着俯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陈嬷嬷。她是伺候她阿娘的老人,陪着她从凉州到上京。那时候是她帮她斥责了那些妄图抢她家产的族人。和几个老仆护着她们上了京。孟九安对她的情分与一般仆人不同,孟九安自知她年事已高,本意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老,所以也从来不拿那些主仆规矩束缚陈嬷嬷。
但这上京城的弯弯绕绕终是会迷了人的眼。人心易变。其他的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牵扯到阿弟,她不能再容忍。
孟九安敛眉:“这几日乐山病了,嬷嬷也辛苦了。如今乐山年岁已经大了,我打算把乐山院里的丫鬟嬷嬷都换了,多寻着小厮来。此番叫嬷嬷来,就是和嬷嬷说这事,嬷嬷年事已高,该回乡享享清福了。”
陈嬷嬷震惊抬头,摇头:“姑娘是要赶老奴走吗?”
孟九安翻着账册没有再说话,一旁的莫言上前。
“陈嬷嬷,不是您前些日子说想回去看看孙子吗?姑娘也是心疼你。”
陈嬷嬷脑子里闪过许多事,不知道是何事被孟九安抓住了把柄。想借着以往的情谊哭会,看孟九安会不会回转心意。
可这眼泪还没酝酿好,就听孟九安说道:
“嬷嬷放心,你的养老费会备好,你的身契我也会让人消掉,还有你家人的。往后,你们全家都是自由身了。”
陈嬷嬷喜上眉梢,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当年她不要命一样,帮着才六岁的孟九安赶走那些亲戚,就是觉着孟九安岁数小,好拿捏,以后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孟九安上了京就进了宫,再出宫时十一岁,身边还跟着一个宫里出来的嬷嬷。
这些年,她只能赚些小外快。整个明义侯府让孟九安管得滴水不漏,一个铜板都扣不出来。如果有了养老费,还有自由身,她自然愿意。
“老奴听姑娘安排。”
刘嬷嬷走后。莫言啐了一口。
“什么玩意,还要和曾夫人去上香还愿。这曾家夫人也是,自降身份,整日和陈嬷嬷在一处。往日里姑娘也是把曾夫人当成一个正经长辈的,瞧她做的什么事?左右不就是想靠着姑娘的关系在京中给曾公子找个好夫人,但姑娘自己都还没有着落呢,哪有空……唔……”
莫言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言多必失,话一出口,就自觉自己说错了。急忙捂着嘴,看自家主子的反应。
孟九安把账册一合:“备水,我要洗漱。”
洗漱完,上床,睁眼看着床帐,孟九安毫无睡意。
她年前刚及笄,十六岁了。京中的小娘子这年纪不是已经定亲就是已经在备婚了。而她,至今没有着落。
宫里的皇后娘娘倒是记挂着,几次想让她相看人家,也有人上门提过亲,但她都以家中弟弟尚且年幼拒绝了。
可如今及笄礼已过,宫里的明丰帝和皇后不会再让她找借口推诿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