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怒道:“千岁好心提携后辈,邀请孙放那小儿一同来聚,没想到小儿如此不识抬举,竟然敢托人之口辱骂千岁,简直是胆大包天!镇国公难道就这样教他的吗?!”
男人话音刚落,就有一人附和道:“镇国公育有三女,大女夭折,二女孙文素自幼在太后那边养着,一连三子,都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要不是宗家将孙放过继给他,他早绝后了,晚年得子,又是别人的儿子,你还指望他能教出个什么德行出众的孔圣人出来?就那小儿目中无人,不知好歹的样子,只怕是第二个黎奕咯!”
坐在远处平白中刀的黎奕睨了说话那人一眼,冷笑一声:“今日风儿甚嚣,就连狗吠都能传得这么远。”
明着暗里骂黎奕的人,便是锦衣卫佥事王文今。
王文今与王林是同宗表兄弟,一同进了锦衣卫,一同搭上刘誉这艘大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人同气连枝地看黎奕不顺眼。
王文今慢悠悠地开口:“我道是谁坐得那么远,远看和块泥点子似的!原来是我们的营千总大人黎大人,哎呀黎大人,你这样低调让别人看去了还以为我们怠慢了你。”
王文今不仅和王林是表兄弟,两人还十分相像,一样的身材高大,一样的唇红齿白。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见这样长相的人见多了,黎奕隐隐作呕。
黎奕躺在地上,二郎腿却翘在桌上:“知道怠慢了我,还不赶紧把位置给爷让出来?”
“黎奕,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是个什么东西!”听了黎奕这话,王文今当时翻脸,要不是王林在一旁拦着,王文今的刀已经冲到了黎奕面前了。
黎奕冷哼一声,扶着腰带站了起来,斜睨着王文今:“我黎奕什么东西都是,就是不像某些人,是条狗!”
不知王林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一松,一向冲动的王文今立马冲了出来,手中剑明晃晃地挑来,黎奕脚下一旋,脖子后仰,抬起一脚,直接将王文今踹翻在地!
黎奕欺身上前,一脚踩在王文今的胸口,乖张道:“做狗都不会?难道不知道做狗也要懂得看眼色吗?”
“文今,回位子上去!”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千岁猛地咳嗽了起来,王文今固然不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奕今天搞得这一出是摆给谁看的。
“这吃个饭,怎么还切磋起来了?千岁大人,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今日只喝酒,不议事的么?怪我,是我糊涂,没想到小侯爷也会赏脸来我们这地。”原先喊“放肆”的胖子也站了起来,那人脖间扣着手指粗细的长命金锁,身上穿着蓝色鎏金缎袍,外罩一件白花绒的对襟袄子,木槿花纹的白玉腰带松垮地搁在肥硕的腰上,顺带还挂了一排叮叮当当的鸡零狗碎。
“对啊,今天不是吃饭吗?”坐在前面的赵佻站了起来,他被黎奕吓出一身冷汗,如今总算有机会转移话题,“大家吃饭啊。”
胖子乐呵呵地笑着,看向刘千岁,并没有把这两个年轻人的闹剧放在眼里:“千岁,我们继续说。”
“都是孩子,让魏先生见笑了。”刘誉略显疲惫,对着王林使眼色,王林立马走到黎奕面前,“黎兄,愚弟鲁莽,还请抬脚。”
黎奕阴鸷地看着王林一眼,抬起了脚。
“年轻人火气大,有冲撞在所难免,看到这些孩子啊,我也忍不住回忆我年轻时啊,如今再一做对比,发现我已经是个老家伙咯,这天下啊,果然永远是年轻人的。”魏申禄“呵呵”一笑,坐了下来。
魏申禄三言两语就将话题拽远了,刘千岁身边侍奉的人替他顺了顺心口,不一会儿,刘千岁就止住了咳嗽。
“老家伙有老家伙的好,如果魏先生不经历年轻时的风雨,又怎么守得住今日的财富?在座各位谁没有年轻过?年轻人要走的路还长着咧,想当年我还没入宫那会,家乡每逢旱灾,一村百口人就要饿死一大半,等来年大雪,再冻死一些,最后剩下的都是命硬的,要不是被贵人买走,要不就是和我一样,想办法进宫为奴……当今皇上治国有方,如今的年轻人日子好了……”刘誉话一多,又咳嗽了起来,大抵是身边伺候的人不顺心,他抬手对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要人把小万子给叫来。
“皇上是明君,是因为千岁辅佐得好,千岁吃过人间疾苦,知晓百姓之难,皇上本就是人中龙凤,加上有千岁在一旁督导,怎么能不是明君呢?后宫有孙太后坐镇。如今朝堂之上多是明臣,内阁三老不说,如今虽然少了一人,但剩下的二人却依旧能支撑起这朝中半边天。三大边塞又有良将镇守,我大元得尽天时地利人和,想不昌盛都难啊!”
魏申禄一开口就是千年的马屁成了精,众人纷纷附议。
话题一引开,下面当即有人唱合:“提及内阁三老,当年真是担得起一句肱股之臣,只是可惜了周岑,大好的前程不要,怎么好端端地想着去通敌?”
“谁说不是,当年内阁三臣属他最前途无量,一表人才不说,还娶了一个那么美的娇娘子,当年先帝见了周岑都要叹一句‘犹羡鸳鸯偶’,真是可惜了一对眷侣佳人,最后落的这样一个结果。”
“休得胡说!当年周岑案是有人证的!跟随他多年的翰林院编修泣血作证,此事不能再提!”
“我只是……”
……
陈年烂谷子的事听得本就毫无兴致的黎奕更毫无兴趣,他掏了掏耳朵,扭头去看齐知远。
齐知远却听得专心致志,一只手垂在池边,没有目的地搅水。
“周岑犯的是通敌的死罪,当年人证物证俱在,诸位这般替他说话,莫不是当年与周岑也有勾结?”王林冷不丁地打岔,席间瞬间鸦雀无声。
当年一口咬死周岑通敌的人正是锦衣卫,调查全程秘而不宣,只是最后匆匆出了一个“周岑通敌,其罪当诛”的结果。
其中密辛,不言而喻。
“诸位也只是随口一提,王大人不必当真,不过提到周岑,我听到一个更有意思的事情。”魏申禄故弄玄虚地看了王林一眼,“当年周岑在木里任太守时,正是我魏某人白手起家的时候,因为我出生茶叶之乡湖山,一心想将家乡的茶叶发扬光大,听说徽京人好茶,但一直缺上好的茶叶,于是我行遍天下,只为了找到徽京人喜欢的茶叶,因缘巧合之际,我去了木里,遇到了当时的木里太守周岑。在太守府上,我看到了一个小孩。”
“什么小孩?是男是女?!”
“周岑哪来的儿子!周夫人不是还没过新婚就死了吗?难道那个女人……”
周围响起一阵窃笑声。
“秘不可说,秘不可说……”
“周岑怎么可能会有儿子?!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过!这种事情当年锦衣卫难道不知道吗?”席间有人道,“魏先生不要再故弄玄虚,此事不可玩笑!”
魏申禄的话像是在干燥的柴禾里加了一把火,噼哩拍啦将所有人都炸响了,就连刘千岁本人都一怔。
不怪有人发出疑问,周岑通敌是诛三族的大罪,如果真有儿子,那绝对是锦衣卫的失职。
人群又议论了起来,王林神色僵硬地看了魏申禄一眼,后者笑声爽朗,似嗔怪道:“诸位都想什么呢?只是一个幼童而已,我事先说好了,我可没听见孩子叫周岑父亲,这孩子或许只是偶然到那的,又或许是周岑邻居家的也说不准。”
“魏先生,哪怕是句玩笑话,也要讲分寸啊!这可不是小事。”席间人责怪地看了魏申禄一眼。
“是魏某大意了,诸位抱歉。”魏申禄对着那人一拱手,呵呵一笑,“我见席间气氛紧张,于是自作聪明想了这一出,王大人应该不会介意我这玩笑话吧?”
王林讪笑:“当然不介意,只不过锦衣卫办事向来无纰漏,魏先生见到的孩童定不会是周岑家的,还烦请以后魏先生不要再说这类令人遐想的话。”
魏申禄拱手:“那是自然。”
“木里茯茶入口苦涩,魏先生去那怕是只得白跑一趟。”刘千岁微闭着眼,软绵绵的话语将风向掉了个转,他半躺在贵妃榻上,掌心轻抚太阳穴,似是被这群人吵得头疼一样。
魏申禄向刘誉作揖:“刘千岁说的是,的确是白跑一趟。”
站在一侧的王文今见状适时地递上一盒盐浸梅子,腌渍好的梅脯颗颗饱满,发着水样的光泽,刘千岁抬抬眼皮,捏了一颗放入口中。
派出去的小太监回来了,小太监显然没找到小万子,一个人急急忙忙的,甚至连鞋在门口都跑掉了一只,脸色苍白地扑在刘千岁的榻侧。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王文今一脚踢开小太监,低声呵斥。
“老祖宗老祖宗,小万子……小万子……”小太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被掐了脖子,断断续续地才将后面的几个字给吐出来,“小万子……他死了……”
谁不知道刘千岁的心头肉就是小万子,小太监虽然声音不大,但所有人的注意力立马集中在了刘千岁这边。
果不其然,刘誉本就刷白脸色变得和纸一样惨白。
黎奕也听到了动静,只是他并没有看向刘千岁。
鬼使神差地,他看向了身后的齐知远。
那个狐狸似的齐知远,此时终于不再纠结他池塘里的鱼,而是转过身来,同样将目光投向了黎奕。
齐知远侧头,似是无意般直了直身子,黎奕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道一闪而过的亮光。
那是一枚在黑暗里会闪着月白光芒的戒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