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佻在车内换好了衣服,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晦气。
做一个闲散王爷的基本要领就是脸皮要厚,他被咸丰帝打骂过太多次,脸上早就长出了油腻的茧子。
刘千岁还在寿安殿里跪着,于是另一个干孙子小万子出来迎接,小万子长了一张细皮嫩肉的脸,远看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近听声音也像,一见赵佻就哭得不成样子,拿捏着尖细的嗓门痛骂王林是个王八蛋,竟然让万金之躯的王爷蒙受了这般折辱。
赵佻笑得憨厚又愧疚,没让人看出半分火气不说,还紧张地问咸丰帝的态度。
“皇上还在气头上,提及王爷的时候语气重了点,怪王爷身边那些不长眼的奴婢,竟然敢放王爷去瑶光楼那种腌臜地,倒是刘千岁,拉着王林一直在太后的寿安宫跪着,都跪了一个晚上了,又是打脸又是自责的,骂王文今是个畜生,竟然有这样的胆子折辱王爷,还在太后面前扬言要将王文今碎尸万段。”
“还是刘千岁疼我。”赵佻拍着胸脯大喘气,一副懦弱样,“我的好公公,能帮我转告刘千岁吗?”
“王爷请说。”
“一切都是本王糊涂,能否让刘千岁想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在徽京所有的贵胄子女中,赵佻是出了名的好说话,这也源于他外族母妃早逝的缘故,加上咸丰帝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赵佻早没了其他皇子身上嚣张跋扈的气质。只是好说话到了一定地步就成了懦弱,比如在这件事面前,赵佻完全可以借着孙太后的东风,报昨晚的仇不说,还可以借势好好地挫一挫王家兄弟的锐气。
然而他并没有。
小万子也没想到赵佻这样好说话,愣了一会儿,突然“哎哟”一声握住了赵佻的手,热泪盈眶:“我的好王爷呀,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赵佻形容真诚:“幼时我曾遭受宫女打骂,刘千岁也曾护过我,展意虽然纨绔,但与父皇一样,一直记着刘千岁的好。”
齐知远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冷眼看着这一切,等身后响了动静后,他才转身看向从红墙外延伸进来的桃枝。
桃枝上泛着春意,一朵朵的小桃花簇拥在一起,粉团子似的,霎时好看。
“失望了么?”齐知远察觉到脚步声后并没有回头,而是依旧看着桃枝,“谁都知道黎公子与王爷十分交好,如今黎公子受了王家的气,王爷正好又有了机会,难道黎公子不希望王爷借此做文章,替自己出一口恶气?”
齐知远转身含笑看着他,闲谈一般。
黎奕明了对方的试探,气定神闲地回:“齐兄长了一副美人模样,心肠倒是坏得流水,平素里喜欢鸡鸣狗盗之事暂且不说,还有往灭了的柴里添一把火的癖好,专门看人热闹。”
谁都知道如今朝政宦官当道,刘誉一党只手遮天,黎奕明明是安国武侯之子,却因为从王文今手里捞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第二天就被人以退为进扣了个营千总的帽子。王家兄弟的确是蹬鼻子上脸,撒野竟然撒到王爷头上了,可赵佻这个咸丰帝动辄打骂、仿佛透明人一样的王爷,又能在这个朝堂上称出几斤几两重?
就算赵佻任性一把,仗着孙太后的恩威点名要提王文今的人头,刘誉也不会不给,但是接下来面临的,怕是比营千总厉害上千万倍的反击。
人心险恶,举步维艰。
黎奕更加确定了,齐知远这个人,没安好心。
“齐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皇上并没有对刑部丢失一案就此罢休,城里四处都加派了人手,不仅如此,刑部也开始自查自纠。”黎奕说,“只要你告诉我你偷了什么,我就权当没有这件事,但是如果你执意不说的话,我只能去打听一下刑部的大门究竟往哪个方向开。”
远处赵佻和小万子总算说完了话要走,齐知远不耐烦黎奕,转身要跟上去:“小侯爷真是执拗,与其空口白牙认定我是贼人,黎兄不如努努力找找证据,或许还能抓着我到皇上面前讨个功劳。”
赵佻要去寿安宫给孙太后请安,小万子拦住齐知远和黎奕,告诉他们今晚刘千岁要在椿桂坊宴请,他们也在宴客的名单之列。
齐知远明白,他们这是沾了赵佻的光,一个无所事事的尚书之子,一个当了营千总的安国武侯之子,平日里说出去名声挺大,但实际上都是沾了老子的光,刘誉邀请他们无非是想给赵佻一个友善的信号。
“承蒙翁父厚待,晚辈定当赴约。”齐知远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将小万子拉到一边,把袖中早已备好的乌玛戒放到了小万子的手里,“公公大富大贵,一定见腻了那些金银珠宝,这是赛坎来的稀奇货,虽然没有公公的家藏珍贵,但胜在是个稀罕物件,传闻只有赛坎王室嫁女儿才会出手。”
赛坎王室早在十年前由黎敬天亲手覆灭,流落人间的乌玛戒静静地躺在小万子的掌心,齐知远用手一盖,暗色里的乌玛戒莹莹的泛着月白的光。
黎奕忍不住抬眼。
小万子眼中精光一现:“这可如何是好……”
“公公有所不知,这乌玛戒本是一对,可惜赛坎王室覆灭,宝贝几经转手,流出来的只有一枚,若是一对,那才叫价值连城。”齐知远笑开了眉眼,“我托人奔波了良久,但与这宝贝始终有缘无分。今日将这枚孤戒送给公公,权当聊表心意,公公前途无量,来日瑞气呈祥寻到了另一枚戒指,别忘了晚辈就行。”
小万子被哄得服帖:“齐公顽固又不懂变通,没想到儿子是个聪明人。”
齐知远低眉顺眼:“公公最得翁父宠爱,与公公相比,晚辈不值一提。”
小万子很满意齐知远的态度,扭头满心期待地看向黎奕,没想到黎奕一声嗤笑,脖子一梗:“老子不去。”
(2)
晚宴时候齐知远到的早,人不过稀稀落落的几个,环顾四周后,齐知远挑了个边缘位置席地而坐。
晚上的春风还带着嗖嗖的凉意,凉亭的边缘被人挂了金缕长幔,风一吹,静静地舞动,四周流水淙淙,池里游着鱼虾,凑近了会被人的声音吓到,惊扰得四处乱撞,偶尔还会碰到池里的莲蓬。
没想到他刚到没多久,赵佻就拉着黎奕到了。
齐知远不再看鱼,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黎奕。
“是我让他来的,今日吃完酒你就去我府上歇息一晚,等到明日陪我一同进宫看看太后,难道你不想念明清吗?她在宫里陪了那么长时间的太后,你这个做兄长的也不知道来探望一下。”赵佻对着齐知远解释了一通后,又对着黎奕喋喋不休。
“是个闷葫芦!”赵佻指着黎奕,又和齐知远强调了一遍,“不通!”
黎奕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搓了个花生米往空中一抛:“就算我想那丫头,她也不会想我,那个丫头就是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我爹都管不住。”
“嘴硬心软!你和明清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如果明清是猴子,那你是什么?你是孙悟空啊!长懿,你就行行好吧!如果没有你们,我一个人该怎么应付刘千岁他们,还有王林,真是一想到昨晚,我就脑袋发疼……”赵佻小声地“哎哟”一声,头疼难忍似地抱住了头。
黎奕见惯了赵佻的戏,扒拉下他的手责怪道:“你明明有一万个法子躲这群芜杂之人,偏偏还要来。”
人陆陆续续到齐,赵佻人脉广,不一会儿就被人叫走,有个面生的匆匆走到黎奕身边,含笑说了番话,不一会儿,黎奕就故意似的挨到了齐知远的身边,贴着他坐。
齐知远也没躲,只是故作惊讶:“看小侯爷白天的模样,还以为根根傲骨反着长,不是人间清流也该是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事无绝对,小侯爷竟然也愿意和我们一起摧眉折腰事权贵。”
“黎公子哪有齐兄有钱,送跑腿的太监都是乌玛戒起步,反正身旁美人挨着,黎公子弯下腰又如何?”黎奕又往齐知远身上贴了贴,“反正黎公子腰好,经得起折腾。”
“小侯爷。”齐知远被贴得烦了,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自重。”
“我还以为你喜欢靠着我。”黎奕不要脸地又往齐知远边上挪了挪。
齐知远也是没想到黎奕竟然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脸上立马浮起一层不悦。
齐知远身上有层涌动的暗香,越是凑近,香气越浓,黎奕闻惯了脂粉香,头一次闻男子的香,竟不觉得腻味,反而觉着陶醉。
“今天齐兄是不是少带了一个人?”黎奕伸头张望,借机又多闻了一点,“那个一直在你身边伺候的小厮怎么没来?”
齐知远接过美姬送来的酒:“府中杂事多,小捡留在府里了。”
“是留在府里还是出去替你办事了啊?”黎奕目光冷瑟,上下打量着齐知远:“今天是不是有点凉了,齐兄穿得好像有点多。”
捏着杯角的手倏然收紧,齐知远猛地站了起来,手作爪状要去掏黎奕的心口,偏偏此时人群小爆发出一阵喧哗声,
在一片起此彼伏的恭维声中,刘千岁披着鹤氅,被人搀扶着从远处走来。
人多眼杂,齐知远只能作罢。
传说中的刘千岁并没有长了一张权欲熏天的脸,相反比他的那些干孙子干儿子还要年轻和秀气,称得上是鹤发童颜,唇红齿白,除开眉尾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疲惫。晚风虽带着寒意,但众人皆是穿着深衣和薄衫,只有刘千岁一人打着伞,穿着厚重,像是风一吹就倒似的,甚至还要人给递汤婆子。
齐知远坐在人群之外,背脊一片湿凉。
黎奕依旧自说自话:“有时候高明的猎手不一定经验丰富,他们往往会沉浸在自己的聪明而自大,自以为自己是计划的主宰者,可直到被请君入瓮的那一刻才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知远挂着笑,似没听懂:“你到底要说什么?”
刘千岁一来,所有人都稀稀拉拉地起身,只有黎奕双手抱胸,像是没看见似的,躺在齐知远身边闭目养神。
“诸君都客气了,先坐吧。”刘千岁单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洒家今日在太后面前跪得久了,身子有些吃不消,诸君莫要见怪。”
真是极尽的矫揉造作。
黎奕侧目,皱眉,忍不住翻了个身。
“你那位小兄弟勇气可嘉,敢只身潜入侯府,你最好不要再轻举妄动,不然我不保你那位小兄弟在我府里会如何。”黎奕睁开眼,“还有,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事无巨细。”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赵佻虽然嘴上说平素最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可真到了这样的场合,却好似如鱼得水。
席间人七荤八素的什么都聊,偶尔也有人认出了黎奕,端着酒杯来想和他热聊一番,都被黎奕冷眼给瞪了回去。
他实在没心情与这些臭鱼烂虾混在一起,哪怕是一句话,他都不愿意与他们多说。
黎奕原地又翻了个身,结果发现了与他一样开小差的齐知远。
齐知远坐在凉亭边,纤长细白的手浸泡在水里,专心致志地替一只在藕从中迷了路的小鱼拨开迷从。
像个女人的手。
“你在做什么?”
黎奕的声音自上方响起,齐知远缩回了手,气定神闲:“等候你的发落。”
“好一个发落。”黎奕喝多了酒,笑得混账,“那就同我回家,做我的妾室。”
“小侯爷长得好看,我也并非不可以。”齐知远也笑了起来,用手搅浑水,心里掂估黎奕知道了几分,“但我是河东狮,爱妒善忌,小侯爷以后的正室可要挑厉害的找。”
他原本的计划是没有黎奕的。
偏偏黎奕的身份又与他的计划完美嵌合,不得不让齐知远正视。
重新找回路的小鱼对着齐知远吐了个跑跑,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黎奕说:“我就喜欢爱妒忌的。”
齐知远没答黎奕的话,而是拎着湿漉漉的手,拿来一块粗布,细细地擦了擦,他擦得过于细致,以至于白皙的皮子上甚至擦出了粉红。
黎奕别开视线,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会有乌玛戒?”
“母亲送的。”
黎奕阖眼养神:“一个扫地婢怎么会有乌玛戒?齐知远,你最好说实话。”
乌玛戒的原石产自赛坎的锡矿,锡矿里的原石稀少罕见,因为疆北与赛坎毗邻,黎奕幼时跟随安国武侯在疆北长大,所以才见过乌玛戒。除非齐知远的娘亲非富即贵,不然不可能有这玩意。
齐知远眨了眨眼,神色单纯:“扫地婢就不配有好东西了么?小侯爷,我可没有骗你。”
身后的席中不知道何时停止了喧嚣,突然一个肥胖的男人拍案而起,连带着身上带的金银一并晃动,像是一只富贵滔天的野猪。
男人脸色气得通红,眉毛竖起,怒气冲冲道:“真是放肆!”
众人噤声,等着男人的下文。
齐知远伸长了手臂,忍不住长长地竖了个懒腰。
长月升空,边缘模糊得像是被人用墨晕染过一样。
掐掐时间,是戌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