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元珠要去碰齐知远,黎奕当即挡在齐知远前面,反钳制住元珠的手,严声责问:“谁杀了他?”
“她有话想和我说。”齐知远凑到元珠的面前,“元珠,告诉我,谁想杀了我。”
“花,很多红艳艳的花。”女人让二人看自己的手,暗红的血干涸,凝固在她的手指头上,女人认真地重复,“这里开了好多的花。”
“一个疯子能说什么?”见元珠要抓齐知远的手,黎奕道,“还是小心为上。”
“元珠原先是太后身边的丫头,琼苑姑姑一直没有婚嫁,太后本想替她寻个机灵的女娃娃放在身边养老,元珠也不是先天痴傻,都是幼时一场大病才落成这样。”元珠的手越伸越近,齐知远也不躲,“锦衣卫的人都来盘问一天了,他们说元珠是因为对许昭仪有救命之恩才被许昭仪带到身边的,前些年许昭仪被人陷害落水,是元珠大喊大叫误吸引了路人才救了她。”
黎奕眉宇总算松动,打量了元珠的手一眼:“她的手也是锦衣卫的杰作吧。”
“因为我杀了王林,所以锦衣卫恨我恨得牙痒痒,可是他们又不敢动我,只敢拿元珠发泄……”齐知远握住元珠的手,温声道,“元珠,你刚刚说你的手怎么了?”
元珠喜欢齐知远,更喜欢齐知远手心传来的温软,当即咧开了嘴:“开花了,好多,好多红色的花。”
齐知远问:“元珠,想离开这里吗?想吃糖葫芦吗?”
元珠用力地点点头:“元珠,想。”
齐知远笑了笑,温和道:“那好,你告诉我,刚刚谁来了?”
元珠歪着头想了想:“黄的,黄色的,好看的七枚金凤,她看见你们了,咯咯,元珠也看见了,你们在亲热。”
齐知远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与黎奕对视一眼,放眼整个徽京城,有几个人敢穿明黄戴七枚金凤?
“她不喜欢你。”元珠认真地摇摇头,指着齐知远,瞪圆了双眼,“许婕妤,是狐狸精。”
齐知远心中了然。
先帝生前后半日子多翻许昭仪的牌子陪侍,然而孙太后却已看不惯许昭仪奢靡作风为由,常当面斥责她是狐媚性子。
原来其中有这层深意。
齐知远凝思片刻,指着黎奕问:“那他是谁?”
若是先帝,那无非是长辈撞见了二人间的情趣,孙太后性子板正,觉得不合规矩也是常事。
偏偏元珠顿住了。
元珠猛地缩回手,抱着头在怀中摇头:“不能、元珠不能说!元珠答应太后的。不是元珠做的,不是元珠,元珠没推她,元珠没将她推到河里!”
黎奕顿时反应过来,握住元珠的双肩,质问道:“那男子是谁?你和太后撞见了她和男子亲热,因为那人身份特殊,所以太后决定秘而不宣,还嘱咐你也不能说?!但你也没想到太后会想杀人灭口,还派人将她推进了河里!”
“元珠,元珠什么,什么都没有看见!”元珠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都甩到了齐知远的身上,“元珠是傻子,太后说了,元珠是傻子,没人会相信元珠的话的,元珠什么都没说。”
黎奕厉声问:“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元珠,我们不是锦衣卫,不会欺负你。”齐知远还想循循善诱,然而元珠尖叫一声,便不肯再说话,见盘问无望,齐知远也只得暂时作罢。
“太后替他瞒了这么久,不难想象那人在宫中地位。圣上虽不是太后亲子,但依太后的性子,绝不会允许这种祸乱宫闱的事情发生,等回京只需要找找许昭仪落水前后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就能找到那男子。”齐知远震惊道,“没想到锦衣卫盘问那么久,却漏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不知怎的,黎奕突然就想起在营仗里陈老三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老宫女找到了吗?”齐知远问。
早时锦衣卫也来盘问过,只是宫里的嬷嬷都是老人,各个身世清白,绝了买凶报仇的可能。
“没有,但孙昭的人找到一把约一尺二寸长的梅花匕首,上面还残留血迹。”黎奕道,“今年天气罕见,长津下了大雪,说不定她自知逃不过,已经自戕了。”
齐知远抬眉。
寻死对深宫女人而言不算稀奇事,只是高墙后院多压抑,死法也是自缢,或是吞金。
“许昭仪去长津贴身伺候的就带了两人,老嬷嬷如今死无对证,还剩下的就是她。”齐知远沉思,“宫人都说许昭仪嚣张跋扈,又难伺候,这次怎么就带了两个人,又怎么容忍一个疯子在自己身边的?”
黎奕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元珠:“元珠,你好好想想,你在长津宫里有没有看到什么?”
齐知远不难想象琼苑姑姑初见元珠时的心境,额前的齐眉穗配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任谁看了都会为这张满是童稚的小脸而欣悦,提及长津宫元珠的神情明显比之前松快。齐知远忍不住替元珠整理额前的碎发,元珠也是识好的,当即伸出小手,让齐知远看她的伤口:“好多花……”
齐知远看着元珠的手,喃喃道:“血是花?”
齐知远拿起今早乌孟送来的水递给元珠,元珠见了水当即“呵呵”地笑了起来,扬起天真的小脸,指着水看向齐知远:“水,水!红花……变白花。”
齐知远心中陡然澄明。
“那不是雪!”齐知远重复道,“那不是雪!”
“长津没有大雪,地上的是乌政管发的精炭,精炭遇水会变白!早在先帝启程前,乌政管就运了六百斤煤炭去长津!”齐知远豁然明朗,转头看向黎奕,“老宫女没有杀小皇子,是她撞见了许昭仪杀小皇子,才让许昭仪对她起了杀心!许昭仪一个人一定无法毁尸灭迹,所以才用水泼炭!你派人去长津密探,定能在白炭中找到线索。”
“虎毒不食子,许昭仪为何要杀自己的亲儿子?”黎奕不解,先帝薨逝,剩下的嫔妃虽不需陪葬,但没有子嗣傍身,许昭仪日后在深宫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我们都想到的事,许昭仪怎么想不到?定是利益权衡之下的最优抉择,如果那是真皇子,许昭仪定然不会杀。”齐知远看向黎奕,煤油灯里的火苗在他眼底拼命闪烁,映射出一种隐秘又晦涩的跳跃,“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许昭仪的孩子并不是先帝的。”
“或许,是孩子的生父……”齐知远喃喃,“亦或是被人发现了……”
“啪”一声,火苗燃烧殆尽,在烛炬之上化作一缕黑烟后四周重新步入黑暗。
“此事……不能再提。”黎奕说完这句话后,便没有再出声。
简直,大逆不道!
四个字如鲠在喉,齐知远说不出,也咽不下去。
*
徽京城的冬晚透着钴蓝。
黎明清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她演练了一天的兵法,几处不解的地方白纸黑字都记了下来,不会写的字就画了张草图,若是平日孙文素在她身边定会耐心教她注解,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空荡荡的黎家府宅里只有她一人。
前日刚下过一场雨,院里银杏叶落了一地,黎明清踩在上面,冷不丁想起孙文素着锦帽貂裘走在宫中夹道的模样。
因为自个怕冷,所以孙文素每年都会亲自备好身边人过冬的物什,有大氅,有捧炉,还有杏粉小袄。
黎明清摸了摸身上的外套,里面正是孙文素给缝制的小袄,小袄针脚细密,样式新颖,连府上擅针线的苏州姨娘看了都啧啧称叹。
马厩里传来响动,赤焰喘的粗气声很是不寻常,黎明清回神,反手将剑背到身后,放轻脚步往马厩走去。
赤焰今时很是古怪,似乎身下有什么东西一般,黎明清向来胆子够大,用剑轻轻一挑,漫天的稻草洋洋洒洒全落到了地上,一身污泥的孙文素随之站起,身体紧紧绷在木栏边上。
“孙文素?”黎明清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后才确认,“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里?
依黎明清所想,如今的孙文素应该正在家中准备自己的婚事,从第一次被太后召进宫她就知道,与自己这种坭坑里长大的女娃娃不同,孙文素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资容貌均为上等不说,还满腹经纶,生为男子,定然是治世的人才,哪怕如今托为女子,也是足够成为一国之母的人。
若她日后仕途顺达,二人说不准会在朝堂相见,她是不输男子的骁勇女将,孙文素是继孙太后衣钵的贤后……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该重逢在自家的马厩里。
然而还没等黎明清想明白,孙文素就猛地往前一步,冲上来抱住了她。
*
待批的奏折堆的有小山一般高,不过看了几本,赵庸就觉得头昏脑涨,让人匆匆熄了灯,拎着酒壶就往寝宫里去。
孙家女人不肯嫁他又怎样,还不是被孙相押到了东宫,等新帝继位大典过后,他就将她娶回来,若是孙文素今夜愿意好好在塌上哄哄他,他就施个恩典封她为后,若那女人依旧自视清高,他就贬他为妾,让她恨极了他,还要日日对着他。
赵庸边走边喝,脚步没个章法,身后宫人跟得也乱。以前他还是太子时,身后虽也跟了一帮子人,但一举一动都被规矩框着,孙太后说他软弱,先帝嫌他笨拙,他从未有过像今日这样,站在权利之巅去随心所欲。
心中爽快,不言而喻。
油皮纸窗内灯光朦胧,赵庸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却没想到赵佻正坐屋中,桌上清茶两杯,早已等着他。
赵庸看见赵佻,疑惑道:“皇兄?”
赵佻面带微笑,用扇子指着窗外:“今夜月色好,我府中闲适,想着出来走走,不自觉就逛到了你的东宫,”
空气中酒气泛滥,赵佻眉心微蹙:“你喝酒了?”
赵庸用袖子擦嘴,眼神回避:“屋中还有他人吗?”
“我来时空无一人。”赵佻开扇,扇散酒气,“我知朝政繁杂,可是你登基在即,怎可这般饮酒,万一伤身了怎么办?伺候的宫人也是不懂规矩,竟然让你一人进屋。”
“不怪他人,是我心中苦闷。”赵庸长吁一口气,坐到赵佻对面,面色颓败,“祖母在世时常说我不是治世之才,我哪会不知道,我生为男子,虽也顶天立地有抱负,可总被长辈笑话是痴人说梦,我时常懊恼不如去做个闲王,可是这江山就扛到了我的肩上。”
赵佻宽慰:“古人云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是宗室嫡子,父皇不将大统交予你还能交予谁?”
“我有,那么多的兄弟。赵琮长大了,也是我的兄弟。”赵庸眼睛弯起,嘴角下撇,哭诉道,“许昭仪被我锁在仙游宫,那里多冷啊,我几乎每晚都能听到她的哭声,她一定恨透了我!”
赵佻耐着性子哄他:“赵琮的死与你没有关系。他的母亲不过是个昭仪,就算长大了也成不了气候。”
酒劲一上头,情绪就止不住了,赵庸抽道:“可是琮儿,琮儿……”
“琮儿是你的骨肉。”赵佻说得平常,还掏了帕子替赵庸擦泪,“你为了哄许昭仪开心,将太子虎符给她做质,你是不是还向她许诺过等日后你登基了就效仿唐高宗立她为后?”
赵庸神情突凝,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身下的椅子也轰然倒地,酒意化作冷汗挥洒:“你怎么…!”
门外的守房太监听到动静敲了敲门,赵佻高声道了句“无碍”后,替赵庸将椅子扶起。
赵佻也不隐瞒,侧了侧身,半倚在踏上:“我怎么知道?倘若不是我,在忠州对峙的时候许昭仪就会将虎符拿出来当着众位朝臣的面来质问你,皇弟,你糊涂啊,你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么偏偏……许昭仪她是父皇的女人!”
赵庸茫然,口中喃喃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那日!那日皇祖母斥责了我几句,我心中不痛苦,就去别苑喝酒,谁能想到会碰到许昭仪在那,她和我哭诉,说皇祖母总是斥责她,后宫艰险,她一介女子……”
赵佻申斥:“此女意图不轨!明知你的身份还敢勾引你!动机不纯!赵琮与她,都该死,你要想守住赵氏江山,就不得容此污点!”
赵佻将赵庸从地上扶起:“况且……赵琮的死与你无关,是那个女人自己动的手。”
赵庸还在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她不动手的话自会有人会动手,仙游宫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去处。连我都查出来的事,你当真以为父皇不知道吗?宫中风吹草动都有人同他说报,别苑里发生那么大事,他能不知道?”赵佻给赵庸斟茶,让他喝下醒酒,“我已经换了别苑的詹事,你去过别苑的事没人会知道。你还年轻,日后承欢的女子只会多不会少,她们出身世家,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都不会次于仙游宫里的那个女人。”
赵庸仰面,他游走在半空中,迎面是抱着琮儿的许昭仪,她披头散发,五指大开,像是一对利爪,不由分说地就向他抓来,他扭头就跑,却在回头的一瞬间撞上了咸丰帝,他的父皇气急败坏,提着木杖就要打他。
赵庸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看着自己好不滑稽地躲闪迂回。
“宗祠最近天天催,父皇的葬礼不如简办,衣冠冢最佳。”赵佻说起了正事,“我已让礼部尽快操办,省的他们天天上折烦你。”
赵庸仿佛没听见,等片刻后才苦笑着说道:“皇兄,你可见过父皇犯癔症的样子?明明身侧空无一人,他却愤怒到了极点,对着空气摔茶杯。有人说父皇是在河边犯了癔症,自己失足摔死的。”
赵佻也听宫人说过咸丰帝常犯癔症,只是咸丰帝待他不亲厚,一年连面都见不了几次,更别提亲口问他了。
赵佻只当赵庸听了传言,端起茶杯后随口道:“宫人嚼耳根说的话你也当真。”
赵庸迟疑片刻,道:“前日雷声滚滚,大雨缠绵,我夜里睡不安稳,就叫来嬷媪让她抱着我,嬷媪的怀里很暖和,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梦见了小时候父皇教我们射箭的围场,还梦见了父皇,可是梦里的父皇对我动辄打骂,说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更不配做大元的君主,我害怕极了,生怕他要杀我,于是我将箭矢对准了他。”
茶盏悬停在半空中,赵佻沉思:“噩梦谁都会做。”
“可是等我醒来时,嬷媪已经断气了。”赵庸扭头看向赵佻,漆黑的瞳孔里面是无辜与纯善,“不过宫人说嬷媪早该死了,连伺候我睡觉都伺候不好,还说嬷媪罪该万死,一介贱奴也敢脏了我的眼睛。”
赵佻没吭声,而是看着新帝若有所思。
见赵佻不再答话,赵庸忍不住站了起来,不解地凑到赵佻的面前,像幼时那样,单膝虚虚地屈着,他乞怜似的看着赵庸,撒娇似地又问了一遍:“皇兄,我是不是做错了,嬷媪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该死吗?”
“该死。”赵佻将赵庸扶了起来,拉近到自己面前,又摸了摸他的脸,哄道:“你我共承这世间最尊贵的血脉,只要忤逆我们的人,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