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敬天蹙口长哨,战马从马厩里飞驰而出,惊动不少文官的行幄,不少人都从帐中爬起来,黎敬天来不及一一抚恤,便让陈老三想办法将此事瞒下。
黎敬天披甲后便往外走,同陈老三说道:“谁都知道圣上明日亲征,绝不能让羌渠的人知道圣上没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圣上初来忠州,水土不服,亲征一事暂且搁置。”
陈老三点头应和:“刚刚清点了人数,太子带来的兵少了一支,应是东宫的左司御率。”
“孟将军,借一下忠州堪舆图。”见孟林站在不远处,黎敬天翻身上马,“不过刚歇脚几个时辰,圣上应是临时起意,不会跑远。圣上可来过忠州?”
众人离行幄远,陈老三又将消息封死,虽有人质疑,但也很快被打发走。火把憧憧,人影在光下攒动,火光印在众人的脸上,或焦急疲惫,或惊魂不定,唯独黎敬天巍然,从始至终精神炯炯。
孟林递上堪舆图:“应是少时和太后来过,忠州是大元的边防,山路崎岖,地势复杂,除非熟知这里的地况,不然极容易迷路。”
陈老三道:“我攻打赛坎三部时曾在忠州附近埋伏,我同将军一块去。”
孟林也忙道:“我也同将军一块去,我最熟悉忠州地形!”
“不可打草惊蛇!明日战事刻不容缓,粮草短缺不仅关系着将士的温饱,更关系着一城百姓的安危,此役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后续定然乏力。”身下枣红色的战马已然迫不及待,马蹄躁动,黎敬天勒马,同陈老三道,“老三,你留在这里,明日同孟将军上战场。圣上来时声势浩荡,羌渠的探子怎会不知道?明日是明清正儿八经第一次上阵,你尽管去搏!就算她爹不在,她三哥也必须在,替她告诉那群北狄人,在我大元,女子也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陈老三自然明白黎敬天的用意,黎明清累了一天,可营帐到现在却烛火通明,她比谁都更看重明日。
见陈老三欲言又止,黎敬天知晓他是操心自己的旧伤,于是说:“自古将士师出有名,待明日战况舒缓了,你去找太子,让他祭出虎符,届时你再来接应我。”
陈老三心口滚烫,不再多嘴,而是单膝跪地:“明日我与黎家军,定会告诉羌渠人,大元是他们此生都不能侵犯的土地!”
夜色墨蓝,黎敬天又点了几个亲信,结成一支斥候小队,刚出营地大门,太子就闻讯而出:“安国武侯!黎敬天!”
陈老三忙赶上去,说道:“侯爷有事出一趟营地,已向圣上秉明过,太子还请稍安勿躁。”
“你少诓我!”太子推搡陈老三,怒斥道,“那父皇在哪?我有事禀告!我现在就要见他!”
陈老三属实不喜欢太子,以往他与黎敬天承教东宫,只觉太子娇气得像个女娃,不仅打不得碰不得,一有不痛快还又哭又闹,哪有半分东宫主人之仪?
“侯爷出行事关重大,太子在此喧闹如果耽搁了正事,只怕会惹怒龙颜。”察觉这里喧闹,不免有人走近,陈老三单手擒住太子的腰骨,语气变重,“还请东宫回帐商议。”
太子自察命门被人拿捏,再也顾不上仪态,泪眼婆娑,竟膝骨发软,跪在了地上:“我不能走,我不能……陈三哥,尚父不在,只有你能帮我……”
陈老三也没想到太子会这样不顾颜面,大惊失色:“太子快快请起,有事尽管吩咐,此举于理不合!”
太子紧紧抱住陈老三的腿,痛哭道:“东宫的虎符……丢了!”
齐知远骑马站在行幄后方的丘陵之上,俯瞰这一切,郭浸则背手而立,在他的身侧。
行幄之间有人疾奔,陈老三面色阴郁,不停地与人说着什么。
见底下乱成了一锅粥,郭浸看得津津有味,兴致颇浓道:“直到黎敬天回来,太子都不会找到他的虎符,没有虎符,就算他驱得了六率,也动不了圣上的亲卫。你说陈将军会不会帮他?”
咸丰帝将虎符传给太子,没有虎符,安国武侯麾下的陈老三只要出兵便是举兵叛变,若不出兵,明日孟林必败。
齐知远冷眼看着这一切:“你要什么?”
“你为谁做事?”郭浸将装虎符的盒子递给齐知远,问,“太子本就多遭非议,如今丢了虎符,在朝堂之中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与太子无冤无仇,定不会想他没有缘故遭到弹劾。”
见郭浸言语直白,齐知远接过虎符后便勒住马缰掉头:“我素来守信,但如果今日我回答了你,那便是付你今日的报酬。”
丘陵的风大,吹得下面火光重重,照亮了半边天,郭浸拢在阴影里,无声地观察这一切。
齐知远看了一眼郭浸,发现眼前这人似生放在黑暗里,看似云卷云舒,日光滚滚,实则内里黑云缭绕,压根无从知晓。
郭浸站在风中,任凭夹沙的风掀动自己的衣袂:“那听起来有点可惜。”
齐知远道:“如果想不到,可以慢慢想,来日方长,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郭浸又道:“不要去找黎奕。”
齐知远道:“你想说什么?”
“目窕心与,鹭约鸥盟?”郭浸回头:“忠州城外全是羌渠的特勤,你明知外面危险却还要离开城内,不就是为了去找黎奕吗?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安国武侯独子,在他身上风吹草动都是能掀起巨浪的波诡云翳,你能受得了那种束缚吗?”
“圣上走失,此次御驾亲征已形同虚设,若是黎敬天去寻人的路上出了意外,疆北的旗帜谁来扛?是在此算计的你我,还是忠州城外虎视眈眈的羌渠人?”齐知远策马,不再理会郭浸,“郭公公若想保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不如趁早去完成身后人的嘱托,早日将圣上接回来,也强过在这里与我耍嘴皮子。”
骏马奔驰,马上人素衣缥缈,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郭浸好一会儿才回神:“是个痴人。”
丘陵的风冰冷彻骨,每走一步都是呜咽,赵佻从暗处走出:“乱世疲于奔命都来不及,却想着相守,任是无情也动人。”
郭浸颔首:“八皇子殿下。”
赵佻迎风而立:“我与孙将军都快到长津了,却在半路收到了公公的书信,我心中有惑,不知公公这是何意?别说圣上身边的刘掌印视公公为心尖,就连太子如今也最为信任公公,公公为何还向我这样的闲王示好?”
郭浸不卑不亢:“当年若非八皇子施恩,如今我已是城中一具寻常枯骨了。”
赵佻松快一笑,毫不在意:“我自知才疏学浅,每次到翰林院时只想打瞌睡,可公公不是,公公是三岁背经五岁作赋的神童,若非编修逢难,你何必沦落此况。”
郭浸本就长得恬静,隐在夜里更显阴柔:“郭浸生来命贱,生平却能遇到两大贵人,一位是将我从茫茫童子中挑出来的贾编修,另一位是将我从妓楼里救出来的八皇子。从我踏进这宫门起,我便下定决心,要报答八皇子这份恩德。”
“举手之劳,何来恩德之说?”赵佻不欲与郭浸再周旋,“公公有话不如直说。”
郭浸答得干脆:“良禽择木而栖,今夜太子,定然失势。”
“那我就与公公赌一局。”赵佻说,“太子今夜,有惊无险。”
齐知远策马走在山路间,只觉林中静谧过了头。
白日飞舞的黄沙落幕,到了夜里寒风阵阵,吹得人骨头寒凉,刚出忠州城门,天上就飘起了冷雨。
齐知远驾马飞驰,任凭踩出的动静再大,周围也没有半分动静。
齐知远唤出沧牙,沧牙往前探了十里,等回来后齐知远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潮湿的泥路上乱石衰草,脚印杂乱,一看便是有人马刚刚经过。
“不对。”齐知远握紧缰绳,“圣上御驾亲征的消息早已传遍忠州,羌渠特勤队守在城外不会轻举妄动。”
沧牙下蹲揩了一抹泥泞在指间碾磨:“应该有一炷香的时间。”
“特勤非令不动,城中无大事,除非是有人泄露了皇上的行踪。”齐知远调转马头,“我们去追安国武侯!”
大雨冲刷山谷,光电之下,夜如白昼,白日里松软的黄沙成了一滩滩绊脚的淤泥,骏马奔驰在野岭之中,溅起珠串长的水花。
黎敬天在泥地里连滚三圈,一丈长的金马刀恶狠狠地咬过丘石,枣红色的骏马仰天长嘶,黎敬天踩住岩面,借着高度在空中遽然转身,气势磅礴,单手换刀后直击身后来兵脑颅,羌渠兵前一刻还高举青铜大钺,后一刻就直勾勾地从马上摔下。
紧接着又是齐发的暗箭。
“将军快走!”
刀箭相碰,雨夜的撞击之声格外打耳,黎敬天抹了把脸,却见一根长矛呼啸而来,身侧一人见状当即奋跃马上,长矛直插胸口。
后方羌渠兵如雨中鬣狗,越聚越多,黎敬天寡不敌众,一刀劈断肩上箭矢。身后银光一晃,眼见长矛要插黎敬天命门,就被人一箭挑开!
金石擦碰,火星四溅!
疾驰而来的箭羽“嗖”地一声将羌渠兵钉在树上!齐知远蹙口吹哨,空中飞鹰敛翅横冲,啄中特勤眼珠,须臾眨眼间,黎奕已经倒挂马上,长刀“呼”地一声滑出,黎奕握刀横扫,霎时鲜血飞溅,刀身上只闪过一双双惊疑矍然的瞳孔。
雨水滂沱,烈日逸尘断鞅,仰天长咴,用铁蹄将身侧的人踹下马背。
刀身冰冷,上面的污血狰狞,黎奕策马而来,见血的精刀身声嗡鸣,等到黎敬天面前时一人一刀已是杀红了眼。
黎奕反手勒住黎敬天马缰,收刀入鞘:“走!”
飞鹰盘旋在半空中,齐知远脱下蓑衣,关上篱笆大门后将手中草药递给沧牙:“侯爷情况如何了?”
“箭上淬了毒,侯爷还在昏睡。”沧牙欲言又止,“飞鹰有信,今早鹰王巴希率兵奇袭,孟将军节节败退。”
齐知远叠好蓑衣,将身上碎雨抖落:“陈老三是在催黎奕回去了,黎敬天不在,黎家军没有主心骨。”
“此事要不要告诉小侯爷。”沧牙压低声音。
“当然得说,为了大元,黎奕必须回去。老侯爷重伤,长懿一个人顾不过来,他们路上可不能再遇到岔子了。等会你跟着他们,护送他们回城。”
沧牙担忧:“那公子……?”
齐知远往屋里走:“我自有打算。”
昨日齐知远发现情况不对后,当即回返,幸好半路遇上了黎奕,二人顺着黎家军特有的钉马掌印一路疾奔,正赶上千钧一发之际。
安国武侯敷了草药后便睡下,齐知远站在门前,等黎奕出来。
黎奕一出来,飞鹰就俯飞落在了黎奕的肩膀,黎奕穿了件普通的软甲,见飞鹰落在自己身上也懒得撵,这只被人豢养的飞鹰虽有两尺,但比起疆北的猎鹰还是差了千里。
黎奕顺手从庖厨里拿了块肉,喂给了这个“不速之客”。
齐知远主动开口:“昨夜忠州城外无敌兵看守,我怕营中有人向羌渠泄露圣上的踪迹。”
“父亲是在忠州城外马道上遇袭的,马道距离忠州城不过二十里路,哪怕飞鹰也没有这么快,营帐里有人比我们都提前知道皇上会离开忠州城。”黎奕沉声,“圣上走时身边带了谁?”
齐知远如实答道:“刘誉,还有左司御率。”
“刘誉已是掌印,太子继位他也不会重复往日风光。左司御率更不可能,姓耿的为太子办事,太子已握虎符,即位已是板上钉钉,不会想闹出个弑父的恶名。”黎奕心烦意乱,“我们逃出来的太容易了。我曾听三哥讲过羌渠的飞鹰特勤,他们往往十八人为一队,从六面包抄,若是被他们的锁魂阵围住,哪怕是正值盛年的父亲也要一天的时间才能逃出来。”
齐知远回想昨夜:“围剿我们的没有十八人。”
黎奕只觉说不上来的不对,冥冥之中好像漏掉了什么。
黎奕说:“看来他们兵分两路了。还有一队怕是已经快到皇上那了。我得通知三哥。”
齐知远不认同:“若是陈将军知道了,明日是与孟将军一起迎敌羌渠还是先去搜寻圣上?只怕敌人还没打到家门口,我们自己先乱了方寸。”
飞鹰在空中长唳,响遏行云,齐知远知道这是有“客”来了,他站了起来:“我去。”
手被人握住,齐知远低头,黎奕不肯松手。
齐知远轻道:“先松手。”
见黎奕固执,齐知远又道:“你比我更清楚羌渠特勤为何会兵分两路,有人不仅想让圣上死,还想借他们之手让黎家担这个罪名。他知道太子与侯爷亲厚,假如事情败露,老侯爷不会放过他。他要黎家反,只要黎家反,那个人便可以顺理成章拿着太子丢失的虎符指挥众将出兵,到时皇位他坐得顺理成章。”
齐知远始终避开在黎奕面前谈及“他”的名字,哪怕“那个人”是最有可能布置这场陷阱的人。
黎奕声如寒冰:“这是黎家的事,不需要你管。”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八皇子统筹全局,早将你我算在了里面。你让我如何不管?”齐知远心急,反道,“与虎谋皮不如虎口夺银。虎符一事与我有关,我只是去收拾我自己的烂摊子。”
“我让你不要管!”黎奕喊道,“沧牙!”
“黎长懿!大元可以没有齐知远,但不能没有黎家,更不能没有黎敬天!”齐知远难得生气,吼道,“就这一次,相信我!记好了,等我出去了你就从北面走,你我兵分两路,你带着侯爷回营,你要证明黎家的清白。”
齐知远从没有像今日这么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他习惯了背着仇恨独来独往,只要能替周家报仇,做再可恶的事、跟随再卑劣的主子也心甘情愿,可如果黎敬天今日撑不过去,黎奕就是黎家最后的希望,他不能让黎奕陪他走这黄泉路。
“废话少说,你带着我爹走,我留在这,正好让我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黎奕心中火苗躁动,他实在是太久没肆意了,连手中的刀都闻到了血腥味。黎奕拔刀,银白的刀身时隔时日一出鞘,就泛着骇人的寒光。
“可我驱不动玄甲骑兵,也上不了战场。鹰王巴希率兵奇袭,孟林节节败退,明清还在等你和她的父亲。”见黎奕动摇,齐知远将黎奕的刀合起,“杀鸡焉用牛刀?保卫百姓的刀不应该用来杀这些走狗。”
“我的男人是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他是九天翱翔的鹰,是草原奔驰的狼,他不该、也不能折在朝廷内斗这种不入流的把戏之上。”齐知远拿刀后退,大声道:“长懿,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我早就等着你的三媒六聘了,这是你欠我的,我这辈子都会等你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