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刚过,一场梅雨就从头浇下,秋老虎接踵而至。
粉裙高髻的宫女们托着银镀金小碟和蓝暖酒壶鱼贯而入,偌大的保和殿里青玉填金插屏后一片箫鼓喧哗,雍容的牡丹簇锦攒花,百官们相互拱手问候,然而等落座后才发现,偌大的场地竟缺席了一半以上的人。
王林步履匆匆地赶过来,放眼一扫:“怎么回事?人怎么少了这么多?!”
王文今本就急得一身冷汗,见到了大哥更是面色为难,小心翼翼地将王林拉到僻静地:“大哥,人都在外面,今早杨阁老领了百十人过来和孙相一起示威。”
“这群不识好歹的酸丁腐儒,待会让千岁见了成何体统?!”王林压住火,咬牙切齿,“还是那群人?”
“除了孙相还有杨阁老,孙相在外面跪了几天了,说见不到太后就撞死在寿安宫的柱子上……”王林脚一软,当场就跪在了王林的面前,“哥!是我不对!”
“先起来,在这丢人现眼成什么体统!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王林将王文今从地上拉起来,“文今,你好好想想,王家到我们这辈就剩我们兄弟二人了,你我受过多少苦,多少冷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有了王林的话,王文今才有了主心骨,但嘴唇仍是白的:“是孙相,打永城青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孙相就一直跪在寿安殿的门口要太后出来主持公道,我一直听你的话找人看着他,没让他进殿里去,可,可那日大雨,我见孙相昏死在雨地,想着假如是死了也是千岁的麻烦,就一时心软便差人给他送了碗水,没想到……没想到第二天杨阁老也来了,还说太后已薨,我们竟敢瞒报太后的尸体……哥……!”
“这事千岁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孙相只手通天找人给扬阁老送信,你什么也不知道。记好了,千岁说了,太后没死,千岁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他们怀疑千岁就是怀疑皇上。”王林确认四下没人,猛地抻住王文今的双肩,再三叮嘱,“孙辅是在转移视线,只要孙太后已死的消息放出去,孙家面临的就是腥风血雨,他是想趁这时候转移视线,拉人下水。你我只要做好千岁交代的就行,等到事成之后,你想躺在金山上都行!”
王文今耷拉着脸:“可是永城少了二百万斤青铜啊!万一,万一刑部查到了……”
“齐墨今日没来,证明他手里没有证据,我朝最讲律法,谁能证明二百万青铜与我们能扯上关系,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你都过来了还怕什么!再说了!这是圣上亲自下令卖的矿。”王林神情愈发阴鸷,“暗室的钥匙在哪?”
“一直放在身上,未敢离身。”
见到了王文今身上的钥匙,王林的口气总算松软了些:“文今,你听好了,这把钥匙是你我的命根子,你我就算将脑袋别到了裤带上,与赛砍人的这桩生意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千岁打通了多少关系才将着二百万斤的青铜给运出来,等会无论见了谁都不许露怯!”
牡丹从中似有野猫踏过,细碎的脚步声一闪而过,王林霎时眼露凶光,当即抽剑砍去,花落成雨飘零之下却只见一地的娇蕊。
这几日忙昏了头,竟变得疑神疑鬼了。
王文今被吓破了胆,只敢偎着王林:“是什么……哥,我怕…我……”
王林收刀,眼神冷厉:“野猫罢了,杀了就行,怕什么?”
*
穹顶之下,护城墙内一片冷清的惨白。
齐知远换了一身宽大的宫服,行走之间故意将幞头压低,拎着食盒紧紧跟在赵佻身后,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个初来皇宫而受惊的内侍。
“……等会见了琼苑姑姑就说我派你来的,也不知皇祖母身体怎么样了……”赵佻拎着扇子,一路上讲的全是幼时太后护着他的事。
人是最长情的,幼时的事总是颠来倒去的回忆,就像舌尖的甜味怎么舔舐都不会消散。
齐知远也是,从母亲到周岑,他的人生被定格在了少时的清明。
“我的母妃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只可惜是个苏木人。”赵佻絮叨,“所以幼时护我的,只有皇祖母。”
齐知远看着赵佻:“原来王爷的母亲是苏木人。”
“苏木女子的美貌名动天下。”齐知远又道,“可惜生在乱世里。”
因为生在乱世里,所以男人一边享用她们的美丽,一边唾骂她们的低贱。
东边的苏木穷得叮当响,当地的男人靠卖妻子赚钱,女人成了苏木流通的货币,卖到了元朝的苏木女人多是奴或娼,一生摆脱不了“贱人”的命运。
没人在意八皇子的母亲是怎么爬上龙床的,但当女人诞下龙子时,与不轨同来的还有对血统的怀疑。
赵佻说:“我幼时最羡慕太子的母亲,梁妃出生世家,哪怕是圣上,都要对她礼让三分,后宫之中更是没有人敢撒野。”
“我常常想,若我是太子,我定要将那些欺凌我的宫人都抓起来严惩一番,让他们知道自己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赵佻尖利的眼神又软和了下来,他摇摇摇头,苦从舌根来,“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二人眼看就要走到寿安宫,却被太和殿门口的宫人拦住——此处不能行,得绕路。
往日大门迎开等着朝臣议事的太和殿如今被封得严严实实,门口站满了看守的侍卫,饶是赵佻的面子也不吃。
赵佻心中狐疑,嘀咕道:“父皇说过,君王要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所以太和殿的大门要常年开放,正堂悬镜,海纳百官之谏,这样才能做一个明君。”
正当二人犹豫不决时,往昔与赵佻亲近的宦官走了出来,赵佻随和,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宦官见了赵佻,立马客气地上前请安。
赵佻和颜悦色:“请问公公,今日太和殿怎么这么热闹?”
“自然发生了大事。”远处黎奕从保和殿的方向走过来,高声道,“贵人怎么在这杵着?圣上胸口闷闹着要吃丹药,司礼监的人寻刘公公寻不到,正愁着呢!”
“哎哟!瞧我这糊涂的!”宦官一拍脑门。
“贵人先别急,毕竟此刻就算去了也只是给他人做嫁衣。”黎奕冲远处一抬头——郭浸正领着人往保和殿去。
见宦官迟疑,黎奕又道:“贵人是尚膳监的吧,刚刚我与圣上闲聊,听圣上嫌今日炎热,想寻个清凉的吃食。若是贵人揣度出了巧思,管他司礼监的人寻出了多少丹药。”
宦官心中大起大落,本来还想着小侯爷平日里最不待见他们这群宦官,没想到今日一见并非如此,心中顿时豁然:“哎!谢小侯爷提点。”
“好弟弟!”赵佻快走两步到黎奕面前,假意寒暄。
“王爷真是好眼光,连身边的侍从都生得这般漂亮。”黎奕径直绕过赵佻,伸手就去扶齐知远的下巴,扣着后者的帽绳往前一拉——
齐知远猛地跌在了黎奕的怀里,黎奕趁机耳语道:“孙相和杨内阁都在里面静坐抗议,里面最起码有百名人,杨内阁都来了,皇上却避而不见,此事不合常理。”
“黎长懿。”齐知远声音压得极低,“被人看见了。”
黎奕不放手,反而握住对方的腰,纤细的腰肢一掌就把握在了手里:“小侯爷调戏个内侍还怕人看见?被人看见了才好,说不定今晚就有人把你洗干净了送我床上。”
齐知远反唇相讥:“送到你床上又能怎么样?再将我捆起来么?论功夫我是比不过你,但也不差,小心我爬到你家屋顶揭瓦。”
“这是作甚?不雅不雅。”赵佻见望向这边的人越来越多,长吁短叹地将二人分开,“若是弟弟喜欢,改日我就将人送到你的府上。”
“今日圣上邀我晚叙,明日我恭候佳音了。”黎奕使坏地在齐知远的腰上捏了一把才肯松开,任谁看了都是副垂涎美色的风流样。
“太和殿出事了。”齐知远面不改色地收拾自己的衣襟,悄声转述黎奕的话。
“这是什么话,父皇没和我说啊……什么事还需要静坐抗议?”赵佻神色一转,将刚刚的宦官拉到一边,“公公,太和殿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孙相都在里面?”
宦官一听,立马“哎哟”一声:“我的王爷哟,您可别掺和,孙相在宫里都有段日子了,前些日子天天去寿安宫里跪着,要太后出来主理永城青铜一案。今个杨内阁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来了,孙相二话没说跟着人走了,还以为想通了呢,没想到又跑到太和殿来了,可把人折腾得够呛……”
赵佻讶异:“孙相来了不少天了?皇上不知道吗?太后没见他吗?”
“皇上说随他去吧,至于太后……”宦官面露为难:“我和您说,您就别和旁人说了,打太后病后,孙小姐就派人锁了寿安殿的门,除了几个一直跟着的嬷嬷其余的人连门都不准靠近,宫内有传闻,说……说太后薨了……”
赵佻惊呼:“怎么可能?!”
宦官也自觉多嘴,怕赵佻节外生枝,不愿多谈:“这只是碎嘴子们的谣言,王爷别动气。太后万福金安,兴是心中烦闷又怕吵闹,所以不想见人。”
赵佻又问:“那太子呢?太后最疼爱太子,太子没去探望吗?”
宦官脸色为难:“太子前些日子与太后置气,如今还在气头上,不肯来探望。”
待到宦官走远后,赵佻才和缓过气似的,自言自语:“他说的对,定是皇祖母不想掺和永城一案才闭门不见,这个孙辅,这么多年孙家挂带了多少好处,皇祖母都病成这样了,还想挖空她最后一滴血!”
“可,难道……莫非皇祖母真的?!”赵佻求证似地又快走几步,猛地回头道,“不对,不对!我要去找父皇问清楚,怎么能容得宫人这番胡说!若是皇祖母出事了琼苑姑姑一定会派人通知我们这些孙辈见最后一面,就算不通知我,也会通知太子,可是东宫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见赵佻热锅蚂蚁似的不好受,齐知远出言宽慰:“不妨眼见为实,太后薨逝毕竟是大事,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
赵佻魂不守舍地点头,算是应了。
齐知远紧捏着食盒,亦步亦趋地跟着赵佻继续前行,食盒里面有他写给太后的密函,若时辰不够,他就面呈。
寿安宫一片寂冷,独在门口挂了两盏惨红的灯笼,不增人气,反添鬼气,在昏暗中好似要吃人的血盆大口。
赵佻让门口的宫人通传,又忍不住探头往里看去:“麻烦帮我通传一下琼苑姑姑,八王展意听闻皇祖母缠绵病榻,特来看望。”
天色将晚,树上的蝉鸣拼命嘶哑,寿安宫静的却恍如隔世,只听得见保和殿里的晚宴应正值始时,戏台上的花腔越过宫墙,飘到了外面,拨弄得人心乱如麻。
齐知远与赵佻走了太多路,又或是斗牛服过于厚重,尤其是到了寿安宫,齐知远总能闻到自己身上有若有若无的汗馊味。
太后真的死了吗?
太后薨逝的消息一传出,刘党下一个目标便是孙家,镇国公定不会坐以待毙,赶在刘党行动前,孙家便会有所行动,太和殿里孙相与杨内阁并列而站,兴许就是抓到了刘誉的证据,打算发酵永城青铜一事,彻底铲除刘党。
那皇上呢?
皇上为何隐瞒?又有何打算?
时隔数日后,朱红的大门终于发出酸掉牙的响声,门被人晃悠悠地打开,一片墨黑中,年迈的女人撑着一盏烛灯,痨鬼似的盯着二人。
汗馊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墨重彩的恶臭味。
鼓楗急促有力地打在单皮鼓上,铙钹猛地一击,晚宴开始了。